蔓蔓并未立刻回话,她先是深深地垂下头去,如墨的青丝掩住了她此刻的神情。
那片刻的沉默,在落针可闻的养心殿内,仿佛被拉得极长,长到足以让帝王心头掠过无数猜疑。
旋即,她蓦然抬起脸,目光清亮如雪山融化的第一泓春水,不闪不避,直直迎上那双重瞳龙目。
“陛下,”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救死扶伤,是每一位医者的本分。更何况,您是夜墨的父皇,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臣女都必当竭尽心力,盼您龙体康健。”
她略一顿,语气未变:“至于由谁来继承这万里江山……陛下,臣女心眼小,善妒,所求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连寻常妾室都容不下,又怎能忍受那三宫六院,粉黛三千?”
这番话大胆得近乎忤逆,却因她眼中纯粹的坦诚,竟让人生不出斥责之心。
她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天是蓝的”般简单的事实。
“而对陛下,对天下百姓而言,”她继续道,将话题从私情引向大义,“需要的是一位能护国佑民、开创盛世的有德明君。这位明君,可以是您的任何一位皇子。究竟谁才担得起这江山重担,端看陛下您如何慧眼识珠,圣心独断。”
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大乾帝定定地看着她,试图从那张过分年轻、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
可她就像一块无瑕的水晶,内外澄澈,反而映照出他内心深处的权衡与猜忌。
她谈及自己,谈及皇上与百姓对上位者的要求,却唯独未谈及祈王夜墨。
那个逆子酷爱打仗,让他端坐朝堂上,他定更加愿意去驰骋沙场?
罢了!
长时间的静默在殿内蔓延,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
最终,皇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轻轻挥了挥手。
“下去吧。”
他的目光掠过苏蔓蔓,投向殿外模糊的人影,声音低沉:“让萧贵妃与夜墨也下去歇着吧。”
“是。”
苏蔓蔓依礼垂首,退出那扇沉重的殿门,将满室的压抑与猜忌暂时关在身后。
殿外,天光微熹,恰好映照着依旧跪在冰冷石阶下的两道身影。
萧贵妃背脊挺得笔直,可微微颤抖的肩头却泄露了她强撑的惶恐。
她一见苏蔓蔓,如同溺水之人望见浮木,未等对方走近,便已急急开口,声音带着哽咽的颤音:“蔓蔓……皇上、皇上他……”
后面的话,被翻涌的担忧与恐惧堵在喉间,只化作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苏蔓蔓心头一软,疾步上前,稳稳托住她欲坠的身形:“娘娘宽心,陛下龙体已无大碍。”
她手下微微用力,示意身旁的夜墨一同起身,随即传达口谕:“陛下有旨,请娘娘与殿下起身,回宫歇息。”
“起身……歇息……”萧贵妃喃喃低语,被泪水洗过的眼眸先是一愣,随即涌上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陛下肯让她起来,肯让她回去,这便意味着……那盆凭空泼来的脏水,至少暂时不会落到她头上了。
她双腿因久跪而麻木,踉跄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度投向那紧闭的殿门,带着一丝卑微的乞求:“本宫想进去看看他,就看一眼,确保陛下真的安好……”
“娘娘,”苏蔓蔓的手臂不着痕迹地加重了一份力道,既是支撑,也是阻拦。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三人听闻,“陛下此刻,最需要的是静养。”
萧贵妃到了嘴边的话,在对上苏蔓蔓目光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并非愚钝之人,能在宫中屹立多年,靠的便是这份审时度势的敏锐。
她立刻品出了这简单话语下的暗涌——此刻进去,非但不能表露关心,反而可能再度引火烧身。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不再坚持,只是紧紧回握住苏蔓蔓的手,将所有的不安与疑问,都暂时压回了心底。
送萧贵妃回宫后,苏蔓蔓与夜墨则折返出宫,一路无语,上了马车。
马车在寂静的宫道上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闷鼓。
车厢内,苏蔓蔓将殿中与皇帝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完毕,狭小的空间里,只余她清冷的声音和夜墨平稳的呼吸。
“他对夜枳还未死心。”夜墨的声音低沉,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如刀削般冷硬,“毕竟是他亲手栽培了二十年的继承人,承认自己眼盲心瞎,比承认敌人强大更令他难以忍受。”
“那母妃宫中的雪崩草……”苏蔓蔓蹙眉。
“是白贵妃身边那个老虔婆,趁夜隔墙抛洒的草籽。”夜墨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人,已经死了。但这条线,足以让父皇看清,谁在步步紧逼,谁又在忍辱负重。”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最终的对决。
苏蔓蔓道:“夜枳那边……他筹集如此巨额的银两,私募兵勇,他手下除了府兵,还有多少筹码?”
夜墨的身体微微前倾,烛光映出他眼底的寒光,“白云山深处,他豢养了三千私兵。
此外,还许诺重利,勾结了一伙盘踞多年的西域悍匪,京师各处的浣月国细作余孽。
白丞相则利用多年人脉,暗中联络了几位手握兵权的边将。他这皇位,筹谋得可比我们想的更早、更毒。”
苏蔓蔓的心猛地一沉。
前世的她,被困于后宅方寸之地,根本不曾看清夜枳隐藏在外面下,如此狰狞的面容。
今世亲眼目睹,寒意不由顺着脊梁往上爬!
就在这时,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坚定地握紧。
“别怕。”夜墨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执掌西北多年,麾下十万边军只认我的帅令。朝中,有周正宏为首的清流鼎力支持。军中,驰将军欠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他麾下的京畿兵马,届时至少会保持中立。”
他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心传递给她:“蔓儿,我们布的局,比他们更晚,却比他们更牢。”
“我信你。”苏蔓蔓反手握紧他,所有不安在这一刻沉淀为坚定的信任。
夜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像是终于收网的猎人:“还有一事。那些悍匪皆是亡命之徒,唯利是图。若他们发现,瑾王送去犒劳他们的真金白银,全是灌了铁芯的假元宝,会如何?”
他顿了顿:“算算时辰,那些‘厚礼’,也该送到他们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