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唯一不缺的是鲜血。”捋起衣袖,陈墨旅长说:“我是0型血,先从我身上抽一茶碗去。”
输过血后,我二伯父一直处于低烧状态,昏迷不醒。这可急坏了陈墨,一个电话打到刘师长那里,刘师长说:“快点把瞿麦送到延安来。”
说来奇怪,我二伯父瞿麦,刚到延安的那天晚上,就醒了。
“哎哟!灵芝,我这一觉,睡得真香。”我二伯父说:“把这几年积淀下来的疲惫,仅仅一觉,统统睡干净了。”
我三岁的堂姐无恙,怯生生地问:“爸爸,你睡了多久?”
“宝贝,爸爸也不晓得睡了多久。”
我二伯母灵芝说:“你呀,从鬼门关那里兜了一大圈,足足昏迷了十一天,快把我急死了。”
听说我二伯父醒过来,最激动的还是杜鹃。
去年三月,杜鹃被调到宁夏固原,晋拓的那个营,担任营政委,成了二木匠江篱这个连长的顶头上司。
到一九三九年十月,晋拓的那个营,从陕甘宁边区调到晋察冀边区抗日前线,刚好要路过延安,才晓得瞿麦负重伤的消息。
我表姐女贞的丈夫,裴零教授,也从长沙调到延安,担任《新华日报》常务副主编。
杜鹃便邀请了裴零,白雪丹,二木匠江篱,来看望二伯父。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在我二伯父瞿麦的身旁,却是一遍欢声笑语,唯一哭哭啼啼的,是我十个月大的堂哥无病。
我堂哥无病,挟匹夫之怒,坚决拒绝断奶,以不断哭啼的方式,写下一大部拒绝断奶的正义文章。
我二伯母灵芝,直接把无病的抗议声当作空气,你哭由你哭,清风拂杨柳,你怒由你怒,明月照延河。
平日里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众人统统省去,能看到二伯父瞿麦奇迹般地醒来,便是最大的满足。
我二伯父从杜鹃的眼神里,读到一丝异样的感觉,十三个年头了,杜鹃还没有完全放下心结。
比鬼狐子还聪明的灵芝,同时捕捉到了这个信息。灵芝故意说:“杜鹃姐姐,你和党参哥哥结婚一年多了,没准备生一个宝宝吗?”
“他那个榆木疙瘩,催他结婚,老是期期艾艾,我想生个孩子,他又是推三阻四不情愿;这回好了,他调去北方局当副书记,我们不在一起,这孩子怎么生?”
白雪丹抱着无病,问二木匠江篱:“你就是青黛婶婶的丈夫吧?”
“咦?你怎么认识我堂客?”
“二叔,你认识卫茅吗?”
“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是辛夷和茵陈的儿子,我看着他长大的。”
“二叔,你不晓得,卫茅现在是公英的丈夫,是我的弟弟。”
“嗨嗨嗨,卫茅与公英,小时候便是青梅竹马,他们成婚,一点都不稀奇。”江篱说:“稀奇的是,你怎么成了卫茅的姐姐?”
“是这样的,卫茅弟弟的母亲茵陈,死了以后,他父亲辛夷,又娶了一个堂客,叫合欢。合欢与我母亲宛童,是最好的朋友。我母亲当年参加新民学会发起的驱张运动,被军阀张敬尧通缉,躲藏在合欢家里,生下了我,直到满了一岁,才离开。我把合欢,认做干妈。就这样,我便成了卫茅的姐姐。”
“当真是稀奇古怪,应了一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合欢和卫茅,如今住在哪里?我那个堂客们青黛,还有两个儿子,如今过得怎么样?”
“二叔哎,你可以大放忧心咯。”白雪丹说:“卫茅在添章屋场,建了一栋大房子,卫茅弟弟和我干妈合欢,都回到了添章屋场居住。卫茅出工钱,把青黛婶婶接到了添章屋场,照看我的儿子薛破虏,还把你家的大宝,送到春元中学读书呢。”
江篱说:“哎哎,我参加革命,家里的妻儿老小,终究是块心病,有了卫茅和公英帮衬他们,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二伯父说:“哎,白雪丹,你一个细妹子,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怎么就有了儿子?”
白雪丹羞红了脸,说:“二叔,你不晓得,三叔决明的老婆,还只有十三岁呢。”
“那不叫老婆,那叫未婚妻。”我二伯父喟然长叹:“辛夷那个家伙,当真是曲不生直子,想不到,生了个优秀的儿子。卫茅这个人,重情重义,如果走到革命的道路上来,前程当真无限量。”
“二叔,咱们老家破获的那个日本特务大案,就是卫茅的杰作。”
“白雪丹,你能不能与卫茅联系,动员他到延安来?”
“二叔,你不晓得,小时候,卫茅受尽了委屈,从小就有个复仇梦。他长大后,又有了侠客梦。”白雪丹说:“卫茅这个人的性格,谁对他好,他会加上十倍百倍的利息,还报给恩人。他们的心目中,只有枳壳大爷爷、陈皮二爷爷,公英,是他的三个大恩人;三个恩人的话,卫茅把它当作圣旨。若是要劝卫茅参加革命,非枳壳大爷爷,才能说服他。”
“我爷老倌子,现在什么模子,我快记不清了!”我二伯父说:“想起来,欠我爷老倌子的养育之恩,是还不清了。”
杜鹃说:“怎么还不清,你父亲是个深明大义的人,经常和人说,先有国,后有家。你瞿麦为国家作出重大贡献,就是对你父亲最好的报答。
晋拓的那个营,一早就要开拔,杜鹃和讧篱,只能匆匆别去。
蜚零晚上还要审稿,也跟着拱手告辞而去。
剩下一个白雪丹,见众人走了,悄声说:“二叔,黄土岭之战,情报出现重大失误,首长们非常震怒。今天下午,李部长找我谈话,要调我去北方局工作。”
“白雪丹,你晓得的,情报工作历来是我们的软肋。你去了之后,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好好工作。”
我二伯父在病床上,一直躺到过完春节,在勉强可以下床走几步,还得由我二伯母搀扶着。
一九四0年的正月初三,陕北下起一场鹅毛大雪,雪花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带着归属感,带着使命感,静静在空中翩翩起舞,盘旋,然后落在我二伯父瞿麦眼中的延河两岸。
延河中间的流水,不肯成为大雪的朋友,将雪花染上青黛色,默默地拽走。
我二伯父瞿麦,望着雪花,心中猫爪子搔痒一样,有点坐立不安。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重返战场。
如果重返战场,我瞿麦要做的第一件事,找到菖蒲的死骨,把他葬在向阳的山坡上。山坡的后面,必须是一处高峰,长满青松;山坡的前面,必须有一条小河,小河蜿蜒曲折,在春天里,闪着银光的河水,如泣如诉。
菖蒲的坟墓,可以不大,必须种得下三十二株山丹丹。菖蒲坟墓的土,可以不用夯紧,一杯酒倒下去,松土可以立刻吸收。
我二伯母灵芝,还是以婚前的口气说话:“瞿麦哥哥,你在想什么?”
“想菖蒲,他会不会寂寞?“
“外面太冷了,瞿麦哥哥,我扶你回病房吧。”
“再等五分钟,让我多瞧瞧大雪中静静的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