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上游江防军第九十四军第一八五师师长方天手下的薛锐军营,一纸令下,调到了襄河东岸阵地。
薛锐军自从六月雪失踪后,心情坏到了极点,连胡子也懒得刮。昔日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少壮军官,如今变为邋遢的窝囊汉。
上江上游江防军总司令兼九十四军军长郭忏,一见薛锐军意志消沉的样子,便破口大骂:“薛锐军!男人何患无妻?唐朝那个杨准,与鬼妇纠缠不清,最终被鬼妇杀死。六月雪虽然太优秀,她离开了你,就不再是你的妻子了!只要你把心思和聪明才智用在战场上,我将我那个小姨子,介绍给你。”
薛锐军说:“郭司令,个人感情归个人感情,打日本鬼子归国家民族大事,孰轻孰重,我薛锐军分得清清楚楚,定不负郭司令所托。”
毕竟是自己的心腹爱将,郭忏不便重责薛锐军,便说:“薛锐军,你小子好自为之吧。”
其实,在回复郭忏的时候,薛锐军连死的心都有了。
好像记得自己是第四次剃光头了,每剃一次光头,不出两个月,头发又长了。所谓的遗书,写了三四次。
薛锐军愁啊,这些遗书,寄给谁啊。
六月雪失踪了,李廷升和孙万庠都在战场上,他们都不可能收到和保管遗书。自己的父母呢,怕他们误会,经受不住打击,仅仅剩下一个卫茅。
如果不是卫茅和六月雪眉来眼去,自己便不会朝六月雪大发肝火,自己不朝六月雪发火,六月雪不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一切都是卫茅的错。
鄂西大地,完全没有人间最美好的四月天景致。四月的风格依然没有变化,春兰开在深谷里,寻常人见不到;山寺里的桃花,早已落尽花瓣,细细的毛桃,像一个个朦胧的泪眼;时热时寒的天空,始终见不到大雁飞行的轨迹;闪电还在南方之南,探头探脑;而那若有若无的雷声,像一个闺中怨妇,悔教夫婿觅封侯。
薛锐军目前唯一可以交流的,只剩下一个李廷升。
上一次李廷升写信过来,信中的内容是一连串的问号。问宜昌的战况如何,问宜枣大战前的战略方针如何,问自己身体状况如何,问六月雪有没有下落。
薛锐军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话,所有的坏,还没有坏到极点,然后便是一长串的省略号。
信发出去之后,李廷升再没有回复半个字,真叫薛锐军欲哭无泪。
薛锐军当然晓得,自己只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襄河在岸的战场上,如果不能在战场上,拼出一条血路,自己的下场,比黄鳝上沙滩还惨。
不愧是读了几句兵法,薛锐军一到襄河在岸,一看战略布局,免不了发几句话牢骚话:“是谁哪个蠢东西,会认为日本圆部和一郎,不会进攻宜昌?当真是愚不可及!”
薛锐军这句话,嘴皮子刚刚翻过,马上就有人传到师长方天的耳朵里。
方天扬着马鞭策马到襄河右岸,厉声质问薛锐军:“你小子幸亏只是一个营长,还不是一个斤斗上得了天的齐天大圣,你有什么牢骚,冲我发!”
薛锐军本来极为恼火,寸土不让:“日本鬼子小川权之助的联队,和池田支队,即使在襄河以西发起进攻,那只是佯攻!你们却把担任河西守备军的第三十三集团队和江防军的主力,全部调往河东,以至河西守备兵力空虚,甚至根本没有研究河西作战的规划,不仅安远、南漳那一带没有设防,宜昌的防守兵力也甚少。我始终认为,日本鬼子目前的日子并不好过,一则是占领区域过大,他们根本无法控制,二则是宜昌距重庆仅仅只有四百八十公里远,日本鬼子只是逼常凯申政府,早日签下城下之盟。”
方天听薛锐军说的一番话,说得方天都懵了。方天说:“我只是执行者,不是决策者。你有什么高见,对李宗仁说,对张自忠说,对常凯申说。作为一个合格的下级,你唯有照令执行,别踏泥马的,跟我穷嚷嚷!”
薛锐军不是那种轻以就范的角色,大声说:“我薛锐军抱着以身殉国的之心,来到襄河右岸作战,我心里头藏着的话,不得不说,一吐为快。如果日本人的目标,放在宜昌城,放在重庆,一旦宜昌失守,我绝不会陪你们上军事法庭!莫谓言之不预!”
方天有点气馁,说:“锐军兄弟,别说多话了,努力往上爬吧,等你到了常凯申那个位置,你就是放个屁,别人都说是香的。”
方天的话放软了,薛锐军再没有理由硬杠。薛锐军说:“既然身在龙舟,定当奋起舟楫划龙舟。不然的话,就会被其他龙舟掀起的波浪倾覆,我就会葬身鱼腹。”
小川权之助的联军,是一支典型混成旅,装备精良,隔着襄河,打炮弹像是饺子下锅,不计血本,无时不刻朝薛锐军营地上倾泻。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薛锐军晓得,即使上嘴唇顶着天,下嘴唇撑着地,中间一张大嘴,说得天翻地覆,若是拿不出杀手锏,就连襄阳城外讨米要吃的叫花子,一张老脸上涂抹着厚厚粉底卖笑的老娼妇,都不会相信。
五月上旬的襄河,虽然下过几场几场毛毛细雨,并没有进入梅雨季节,但终究归枯水期,水流不深,且不急。
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绞尽了薛锐军不算过多的脑汁。五月三号,一个突然暴热的晚上,薛锐军照例在襄河在岸巡查。
薛锐军忽然听到,襄河里有声音。
薛锐军问值班的罗连长:“河中击水的声音,有没有听到?”
罗连长慌忙解释说:“是一位小战士,在河中摸鱼。”
“扯什么犊子!日本人炸弹飞过来,他不要命来了吗?快把他叫上岸!”
一个还未完全成熟的少年,穿着一条短裤,嘴巴里咬着一条半斤重的鳜鱼,双手掐着一条一斤多重的鳜鱼鱼,怯生生地走上岸。
薛锐军说:“小兄弟,你不怕冷?黑夜里,你怎么能捉到鳜鱼?”
少年士兵,大约十六岁模样,走到河堤上,吐掉嘴巴里的鳜鱼,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报告营长,你可能不知道,鳜鱼喜欢躲藏在石头下面,一摸一个准。”
“喂,小兄弟,你水性怎么样?知不知道襄河有多宽?”
“营长,我家就在河对岸。我从小在襄河边长大,襄河有几道弯,哪道湾里有几块大石头,我都一清二楚。”
“那你为什么不守在父母身边?”
“营长,我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父母临死前,对我说,你想活命,赶紧游到对岸去。”
“照你这么说,对岸的地形地貌,你是一清二楚?”
“是的。”
“小兄弟,你想不想给父母报仇?”
“身为人子,报仇雪恨,哪个不想?”
“那你有没有胆量,拿着一条绳子,游到对岸去?”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战士说:“营长,这哪是什么问题?你说,我什么时候游过去?”
“我筹划好了,再通知你。”
没有过墙梯,薛锐军有的是张良计。薛锐军叫人用稻秸秆扎成稻草人,穿上军装,用一根绳子,拉着晃动。
小川权之助的混合旅,看到河对岸人影幢幢,便放肆开炮。
连续七个晚上,河对岸的炮弹密密麻麻砸在薛锐军的阵地上,弄得师长方天一头雾水,打电话问薛锐军:“你小子,又在弄什么诡计?”
“方大人,你读过《三国演义》没有?”
方天说:“《随唐英雄传》的力,《三国演义》的计,哪个中国人不晓得?”
“《三国演义》中的孔明,草船借箭,我薛锐军稻草人借小川权之助的炮。”
“哈哈哈,你小子,果然聪明绝顶。”
“方师长,你晓得我这个人,经不起夸奖。你夸奖我,还不如臭骂一顿为好。”
暴热三天必有暴冷,紧接着是暴雨。
小川权之助的野战炮,不晓得是打光了,还是懒得打了,稀稀拉拉打过几十发之后,便没了动静。
下半夜,天空中果然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
薛锐军带着小战士,往下游走了三百多米,说:“你从这里游过去,将绳子从对岸的大柳树上穿过去,再把绳子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