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起鱼肚白,孟皓清已在椅子上枯坐了一整夜。
营帐里摇曳的烛火早已熄灭,晨光透过缝隙洒进来,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
他的脑海中,那个身形高大挺拔如松的身影挥之不去——邵叔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在他每一次陷入绝境、孤注一掷时,给予最坚定的支持。
在孟皓清的记忆里,邵叔与父亲交情深厚,更像是他人生路上的引路人。
无论是当年与崔炎激烈对峙,还是与假太子彻底决裂,邵叔都毫不犹豫地将兵符交到他手中,还郑重地说:“哪怕你想要拿这些兵马打入皇城,也未尝不可。”
可如今,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却永远地留在了孤山那片冰冷的土地上。
就在孟皓清沉浸在悲痛中时,夏言熙匆匆走进营帐,语气中带着焦急与无奈:“益合!湘儿体内的蛊虫太过刁钻,我实在没办法取出来。
眼下只能先点住她的穴位,将蛊虫暂时困在肋骨处。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得抓紧时间,时间一长,这蛊虫恐怕会开始啃食湘儿的血肉。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蒋卯的血来逼出蛊虫。”
孟皓清艰难地抬起头,声音沙哑:“湘儿什么时候能醒?”
夏言熙摩挲着下巴,沉思片刻后说:“快了。如今蛊虫暂时被压制,不再控制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
她轻轻拍了拍孟皓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益合,你要有心理准备……在这条路上,日后你可能会失去很多重要的人……但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尉王朝重归安宁。”
这话让孟皓清愣了一下,他苦笑着说:“用我的命换所有人平安无事,这样不行吗?”
夏言熙摇了摇头,叹道:“我们都没有让天下太平的通天本事。再说了,要是宁儿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了爹,岂不让人笑话?”
孟皓清的眉头紧紧皱起,想起临行前隔着宁儿的肚子,轻轻触碰那个小生命时的幸福与期待,心中一阵刺痛。
他不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否会食言,是否还能平安回到宁阳身边。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两人沉重的对话。
孟皓清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起身,快步走到榻边。
只见赵湘缓缓睁开双眼,孟皓清又惊又喜:“湘儿,你醒了啊!”
赵湘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目光温柔地看着孟皓清,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轻声问道:“夫君……我师父呢?”
孟皓清瞬间瞪大了双眼,心脏猛地抽搐,他紧张地低下头,牙关紧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他……邵叔他……”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赵湘像失控一般,揪住孟皓清的衣襟用力一拉。
孟皓清猝不及防,一个踉跄俯身下来。赵湘带着哭腔喊道:“夫君不是答应过湘儿吗,会把师父救出来的!”
孟皓清心如刀绞,颤抖着声音安抚道:“湘儿,你别激动……”
他狠下心,闭上眼,艰难地吐出真相:“邵叔……为了救我们出来……他……死了。”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赵湘。
她哭得撕心裂肺,将头埋在孟皓清的胸膛,双手不停地捶打着他:“你去把他给我找回来!你答应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我最讨厌夫君说话不算数,我本就是孤儿,他是我唯一的长辈了,你去把他找回来……找回来啊!”
孟皓清任由赵湘捶打着自己,眼神空洞而绝望,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好……我把他找回来……好……我一定把他找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湘哭累了,身子一软,瘫倒在孟皓清怀里。
孟皓清强撑着抱起她,小心翼翼地放回榻上,轻轻为她盖好被子。
随后,他步履沉重地走出营帐,晨光依旧,却照不进他此刻一片灰暗的内心。
孟皓清伸手撩开赵怀恩营帐的门帘,帆布摩擦的簌簌声打破了帐内的沉静。
帐中正在议事的沈丘与赵怀恩闻声齐齐转头,见是他来,连忙起身抱拳行礼,动作间甲胄轻响。
孟皓清抬手虚压了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自己则径直走向主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沉声道:“怀恩,即刻给道观送一封急信,告知吴砚之,他要的东西我答应给……”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但条件是,我要蒋卯的血,用它来救湘儿。”
话音落地,帐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孟皓清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务必跟他说清楚,我有法子不放出卞城王,照样能把手镯交到他手上。”
赵怀恩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紧,他早已从孟皓清眼底的决绝,也只有他知道下一步孟皓清要干什么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仍是心头一沉,急声道:“大人……我们这么做……”
话未说完,孟皓清已抬手打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怀恩,别忘了咱俩当初立下的誓言。这件事……只能你我二人经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眉间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藏着化不开的愁绪。
赵怀恩望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那里面翻涌着焦灼与痛苦,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终究是重重叹了口气,胸腔里的不甘与无奈化作一声闷响:“哎!好,我这就去备信。”
与此同时,孤山深处的一角,浓密的树林掩映着一间简陋的小木屋,木柴堆砌的墙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黎昭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打坐调息,宽大的衣襟下,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忽然间,一丝腥甜从喉头涌上,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嘴角已溢出暗红的血迹。
没人知晓半月前那场与薛未得的对战,究竟是何等凶险。
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顿踩在落满枯叶的地面上,带着特有的韵律。
归尘道长将拂尘轻轻搭在臂弯,灰白的道袍在林间微风中轻晃,他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见黎昭正蹙眉调息,便缓步走近,忽然探出右掌,“砰”的一声稳稳拍在她后心。
一股醇厚的内力顺着掌心涌入黎昭体内,如暖流般冲击着她淤塞的经脉,她猛地瞪大双眼,喉间一阵剧痒,“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在身前的地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黎昭扶着地面剧烈地喘息着,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声音带着刚缓过劲的沙哑:“来了啊。”
归尘道长收回手掌,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怎么伤得这么重?”
黎昭摆了摆手,试图撑起身子却又踉跄了一下,苦笑道:“别提了,吴砚之手下藏着个布阵的高手,半月前跟她交手,在那诡异的阵里吃了不少暗亏,经脉都被震得乱了套。”
归尘道长走到屋角的木椅旁坐下,拂尘轻轻搭在膝头:“益合那孩子近况如何?”
黎昭再次摇头,想起那少年倔强的模样,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这阵子我只顾着疗伤,实在没精力顾上他。不过你放心,那小子命硬,死不了。”
归尘道长指尖轻叩着扶手,又问:“他手镯摘下几次了?”
黎昭闭上眼,凝神感知了片刻,眉心微蹙:“两次,卞城王被他放出来过两次。以他现在的年纪,硬扛着那股邪力,身子恐怕早已吃不消了。”
归尘道长沉默片刻,忽然抬眼看向黎昭,声音低沉下来:“我们的计划,也该快执行了吧?准备好了吗,半神……”
黎昭闻言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虚弱的嗔怪:“少打趣我。再等等,等他身体彻底扛不住的时候,我们再出面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