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当车轮再次吱嘎响起时,天上又开始漏起了雪点子。不寒骨,只是让人身上湿漉漉。
是担忧为非作歹的流民,但也不怕。两万多人,各有家伙什,队伍里无需等闲人。
前后重兵压阵,不再接收赶出城来的百姓,更是杜绝了北城流民混入。浩浩荡荡数万人,势气如虹,游龙潜行。
当最后一人后脚跟迈出城,原本空荡下来的城门处突然涌出了近百人。抖着腿,合力将两扇重木大门合拢。铁条插入门槽,千斤顶落下。
派兵占领城楼高墙,严密巡逻开来,生怕对方反悔返回。
“各小队注意!亮家伙,拦路之人,杀!”骑马跟在马车旁边,陶三之高举钢刀,冲着身后自家兄弟高呼。
“是!”
“是!”
陆宽,宋大飞,覃远松最先回应,接着是众小弟晚辈振臂呐喊。
双目炯炯,密切巡视着远近情形。但凡有风吹草动,自会有人探查虚实,压根儿用不上倚靠朱治手下。
“切,神气什么!不过几十个人而已,等厉害的走了,看你们如何嚣张!”
蔫儿吧唧在溜滑的路面行走,不敢惹马哐哐生气,董宏发小声发着牢骚。心中愈发焦急,只想马上天黑,好好出一口恶气。
闻言,身后妇人姑娘们张嘴。想出声劝劝,奈何被男人拉住了。
一起共同作过战,不过都是老实可靠的良善人罢了。纵使有口角或嫌隙,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
只是年轻男人们好爱用拳头说话,见将军大人受此严重创伤,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唉。
马车里,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即使马上就要分离,韩安儿也不再哭泣流泪,只乖顺待在自己姐姐身边。
蘸着兑了许多雪的墨水,极其专注地写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条。
细致贴在大小药包上。
斗大的字儿,同楚禾的水平不相上下。
路面坑洼,车轮时常打滑或陷进深坑。走走停停,大半日过去,路上竟是没有遇上多少活人。
光秃秃又白生生的骸骨倒是随处可见,不是完整骨架,甚至也不见小骨头。都是头骨,大腿骨以及髋骨等较为坚固部分,被敲成了一块一块。
白骨蔽平原,让人触目惊心。
队伍里面的阖州城百姓渐渐噤了声,比士兵申令强迫还要管用。
原来……城外是这般光景?
好像更后悔了,城内情况再糟糕,也不至于……不至于人相食啊!
“呕!”有人呕吐。
有人白了脸,再三思量下,颤巍着嗓子,“我……我不走了,我要回去!”
小范围躁动,因为马哐哐等人也未见过此等场面。外面情况早已超出了他们预想,他们只想着避祸患,却不知人间早已历经了一场祸患。
这些,将军是否知道?
将军是否会后悔……原来楚禾一行人当真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怪不得过分狠厉,显得少了人性。
“你们可想好了?再回去,城门怕是难进。”
吵着回去的人中不乏有将军号召着带出来的,本着负责态度,马哐哐还是好意劝阻。
城门重关的巨大动静,所有人都是听到了的,回去所要面对,不必他多言。
“不!我要带着孩子回去!我不想也沦为这般下场……”紧紧捂着孩子眼睛,不等马哐哐话尽,男人急不可耐地点头。
他宁可战死,宁可死在强盗和乱贼的刀下,也不愿成为他人的腹中肉。
去意已决,多说无益。拦住想要再劝拦的手下,马哐哐抬手,示意放行。“既如此,还望保重,给他们每人一斤粮。”
若是真被拦城外,可坚持几日。若是运气好,等石炳檀领兵回城,或许有机会进城。
几千兄弟,没有人因为散出的粮食而不舍惋惜。可因着一斤粮食,却是跑出了许多人,跪地乞求离去。
“可还有人要走?想清楚了,一并离开。若是再想擅自出队,可就不是你们随意就能的。”
好话丑话说在前头,也免得后续生乱,扰了行程。马哐哐铁面冷声,耐着性子询问犹豫不决的人。
怕给了这些人不该有的心思和希望,马哐哐又补充了一句,“就算出队,也不会如这次这般发放粮食。”
虽有心思动摇,但大部分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垒得高起的粮食袋子,没有言语。
眼前这些人心善,断然是不会不管自己的。
“既如此,出发!”
状似不晓,心情沉落,马哐哐挥手。
楚禾亦是不闻不问,躺在柔软的铺盖团里,听着陶雅雯念着一串又一串数字,精神越来越亢奋。
有粮有钱,美滋滋,唯一不足的就是能用的人太少。
若是人马强壮,只管一路杀过去就行。
“吩咐下去,让卫灵多留意随行百姓,有不安分的,直接连根掐灭。自行解决,不必回我。”听着不远处的嗡嗡杂乱,楚禾顺嘴下令。
“是。”心中大喜,陶雅雯面上严肃,点头后当即打开门跳下车。
习惯了装聋作哑,崔婆子适时的聋了,只陪着吴婆子窃窃低语。
孙儿自幼不曾分离,又是去往盛京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再者对翟老迟珥等人也并不熟知,甚至都不知对方是做什么的。
吴婆子自然百般担忧。
可不管如何,孩子是下定决心要走的。
只得安慰自己,迟珥是好人。再者有阿禾这层关系,安儿定然会万事顺遂。
楚禾没有发话,这是好事,是好事应当开心。大家都要变强大,都得找事做,谁都不能例外。
走过平原地带的官道,下午时分,雪停了,马车也转入了山间。
出了这半截路,是真的要分道了。
缠着渗血布带,迟珥带着全部手下出了马车。单手握刀,警戒留意开始可见的散众流民。
不停歇扎弓做箭的元川和萧怀等人也停了手,从唯一闲着的车上出来,长刀霍霍。
眯着眼看着前头山间,那些探头探脑察看的流民。黑黢黢的洞口处时不时有人鬼祟冒出,小跑躲入半面山后。
没有人说话,但明眼人都知前方酝酿着一场风雪,压城而来。
也没有多等,不多时,千疮百孔的癞皮山上聚出了一片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