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站在湿滑的崖底,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混杂着昨夜雨后的泥泞与青苔。
他仰起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藤蔓与雾气,望向方才那对身影落下的地方。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几片被震落的树叶还在缓缓飘坠。
他的墨镜早后一双常年带着笑意、此刻却异常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惯常的戏谑,也没有面对生死时的漫不经心,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怔然。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
妤宁正微微踮着脚,一手轻轻搭在张起灵的手臂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温柔得不像话:“是我不好,不该没和你商量就跳下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真的没事,你看——”
她摊开手掌,掌心一道淡青色的光纹一闪即逝,“有灵力护体,连衣角都没沾湿。”
张起灵却依旧眉头紧锁,手指仍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上,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神一遍遍确认她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那副神情,哪里还是那个沉默如山、冷眼观世的“哑巴张”?
分明是个被吓到的心上人刚从高处跳下、心跳还未平复的普通男人。
黑瞎子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曾亲眼看着张起灵独自走入那扇青铜门。
那时的他,背影孤绝如刀,眼神空洞如井,仿佛世间再无值得留恋之物。
他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履行一场无人记得的承诺。
一个被整个家族、整个时代抛弃的守门人,默默承担着不属于他的罪与罚。
那时的黑瞎子只当他是神,是传说,是活在墓穴与谜团中的符号。
他敬他,与他成为老友,却从未想过,这个人也会有软肋,也会因一个人的一次跳跃而脸色煞白、手心冒汗。
可现在,他就站在那里,像个凡人一样,因担忧而失态,因安心而松一口气,甚至因被哄而耳尖微红。
黑瞎子缓缓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潮湿的雨林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很快消散。
他抬手揉了揉后颈,那里曾被那东西蚀骨,日夜躁动如万蚁噬心。
可自从妤宁给他服下那枚丹药,又以符火镇压,那股阴寒便再未侵扰过他。
他知道,那不只是丹药的效力,之前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现在知道了更是她以自身灵力为引,替他筑起了一道屏障。
“美人儿啊……”他低声喃喃,声音几不可闻,“你不仅把神拉下了神坛,还顺手给他安了个家。”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不大,却带着认可。
是真正的认可。
他转过身,拍了解雨臣的肩膀一下:“走吧,花儿爷。别杵在这儿当木头了,人家小两口腻歪完了,该办正事了。”
解雨臣回过神,略显尴尬地整了整衣领,点头道:“嗯。”
两人并肩走向那对人。
走近时,妤宁已松开张起灵的手,转身迎上他们,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从容,仿佛方才的温柔只是错觉。
可黑瞎子看得分明,她耳尖还残留着一点红晕,眼尾也比平日更软。
“路在前面。”她指向雨林深处,“西王母宫的入口,藏在‘祭坛’之后。我们先在天黑前找到祭坛。”
“祭坛?”解雨臣皱眉。
“是。”妤宁摇头,“是祭坛。西王母设下的试炼,一一条人命堆出来的。”
黑瞎子挑眉:“那我岂不是要去送死?”
妤宁瞥他一眼,唇角微扬:“放心吧 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的。”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了些,“何况大名鼎鼎的南瞎什么没经历过?”
黑瞎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在雨林中回荡,惊起几只飞鸟:“得,美人儿这是给我发免死金牌了?”
张起灵这时也走了过来,默默将一件薄外套披在妤宁肩上。
妤宁没拒绝,只是侧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却让张起灵眼底的冰霜彻底化开。
黑瞎子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暖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百年来独来独往,笑对生死,除了张起灵从不再真正信任过谁。
可如今,他愿意跟在这人身后,踏进这未知的禁地,不是因为好奇,也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他信她。
信这个能把“哑巴张”哄得服服帖帖、又能一语道破九门阴谋的女子。
“走吧。”他率先迈步,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开路,你们跟紧点。这林子可不太平,说不定哪根藤蔓就是蛇变的。”
解雨臣跟上,低声问:“你以前来过?”
“没。”黑瞎子耸肩,“但我眼睛现在能看得很清,耳朵也灵。再说了…”
他回头冲妤宁眨眨眼,“有美人儿在,怕什么妖魔鬼怪?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它们送回娘胎。”
妤宁无奈摇头,却没反驳。
四人深入雨林。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成碎金,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脚下是厚厚的腐叶层,踩上去悄无声息。偶尔有水滴从高处坠落,砸在斗篷或肩头,发出轻微的“啪”声。
远处传来不知名鸟雀的啼鸣,空灵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黑瞎子走在最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他时不时回头确认三人的位置,尤其留意张起灵和妤宁之间的距离。
不是防备,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
他记得张起灵失忆后的茫然,也记得他在格尔木疗养院铁门后那双空洞的眼睛。
可如今,那双眼睛有了光,有了方向,有了归处。而这一切,都因她而来。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车上,妤宁靠在张起灵肩上闭目养神时,张起灵低头看她的那一眼,温柔得不像话,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那一刻,黑瞎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劫后余生”。
不是从墓里活着出来,而是从千年的孤独中,被人轻轻牵住了手。
“前面有水声。”他忽然停下,侧耳倾听,“应该是地下河的支流。西王母宫建在水脉之上,以阴养阳,以静制动。”
妤宁点头:“对。祭坛就在前方两千米的河心岛。”
“河心岛?”解雨臣皱眉,“可我们没船。”
“不需要。”妤宁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哨子,轻轻一吹。哨音清越,如凤鸣九天。片刻后,水面泛起涟漪,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舟缓缓从雾中驶出,船头立着一盏幽蓝的灯,灯芯无风自动。
黑瞎子眯起眼:“这船……有点意思。”
“是引渡舟。”妤宁踏上船板,回头看向张起灵,“上来吧。”
张起灵毫不犹豫地跟上。
解雨臣略作迟疑,也登了船。
黑瞎子最后一个跳上,船身微微晃动,却未倾覆。
小舟无声滑行,穿过浓雾。
两岸古木参天,枝干虬结如龙蛇盘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泥土与苔藓的气息,令人神思清明。
“你到底是谁?”解雨臣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只是张家人,也不只是‘小官的妻’。你身上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