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城外十里亭。
陈皓、赵铁嘴和三位北岭的证人,被几名东厂番子拦了下来。
那些番子腰悬利刃,面无表情,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阴鸷,仿佛随时都能把人吞噬殆尽。
“奉钦差大人之命,此处已划为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一个刀疤脸的番子冷冷地说道,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陈皓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深藏着一丝睿智。
他没有强闯,也没跟这些番子硬碰硬,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
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赵铁嘴和证人停下。
“不让进?那咱们就在这儿,让这天地做个大堂!”陈皓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豁达与从容。
他命令随行的人,就地支起了几口简易的灶台。
泥巴和石头垒砌而成的小型炉体,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子匠心独运的精巧。
他亲自上手,拿起黄泥,熟练地糊在炉体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炉子搭好后,他从随身携带的麻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袋劣炭,又拿出一把拂尘草,那是乡野间常见的杂草,看上去平平无奇。
他将劣炭与拂尘草混合,小心翼翼地放入炉膛,然后点燃引火。
炉子里很快就冒起了袅袅青烟,带着一股子焦糊的怪味儿。
周遭的百姓,原本被番子驱赶得有些心生不满,此刻却被陈皓这番奇怪的举动吸引,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好奇地观望着。
半炷香的功夫,陈皓蹲下身,打开炉门,只见炉膛里头,一团炭火正烧得旺盛。
他用铁钳夹出几块烧过的残渣,随手丢进一旁的清水里。
奇迹就在眼前发生了!
那些原本黑漆漆、带着焦糊味儿的劣炭残渣,在清水中一涮,竟瞬间变得洁净,散发出淡淡的热气,而且,竟然再无半点刺鼻的烟尘!
“哎哟喂!这不就是明心书局画的‘回风引烟’法吗?”人群中,一个老汉眼尖,一眼认出了这其中的门道,顿时惊呼起来,声音里头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这……这真是神了!”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惊叹声此起彼伏。
那些原本板着脸的东厂番子,这会儿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显然没想到这简陋的炉子,竟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刀疤脸番子回过神来,脸色一沉,正要挥手让手下毁掉这个“妖法”炉子,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慢着。”
一个身着韩府随从衣袍的男子,缓步走上前,他虽是随从,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他目光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番子,带着一丝警告。
“韩御史大人有令,‘只许查案,不许灭理’。这炉子,既然能烧出洁净之炭,便留着吧。”随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
番子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退了下去,眼底的阴鸷却更深了几分。
就在这演示如火如荼,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同时,西山深处,一间不起眼的茅屋里,沈瞎子正静静地坐在一方蒲团上。
他虽然眼盲,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密报可收到?”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子上位者的威严。
“回禀主笔,已收到。”一名心腹恭敬地回应。
“好,启动‘纸鸢传信’计划。”沈瞎子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那笑容里头,藏着对天下局势的了然于胸。
他身边,数十名盲童早已恭候多时。
他们虽然看不见,但手上的动作却极为灵巧。
每个人都手执一只特制的风筝,那风筝造型别致,轻巧灵动。
风筝线上,系着一个个微型的竹筒,里头装着的,正是《实证录》的摘要和南陵民证的照片——那些用木版画形式复制的图谱,虽然粗糙,却栩栩如生,将窑工肺症的恐怖、百姓的苦难,描绘得触目惊心。
随着沈瞎子一声令下,数十只风筝如同被唤醒的精灵,在盲童们精准的操控下,借着东南风势,腾空而起。
它们像一群信使,穿越群山,飞越村庄,将那些沉甸甸的真相,送往应天、杭州、南昌等地的书院与驿站,送往那些真正能够为民请命的官员手中。
夜色渐浓,某处僻静的官邸里,一名江西道御史正秉烛夜读奏稿,眉头紧锁,为朝政的弊病而忧心忡忡。
忽听窗外一阵轻响,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片轻巧之物,被夜风吹拂着,悠悠然飘落在书案之上。
他拾起一看,竟是一页图文并茂的画卷,上面赫然是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窑工肺症图谱”,图上的人面色枯槁,身形佝偻,肺部溃烂,惨不忍睹。
画卷背面,墨迹淋漓地写着一行字:
“君笔下一笔,人间生死一线。”
御史的手猛地一颤,他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又低下头,凝视着那张薄薄的图谱,上面仿佛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绝望和哀嚎。
他知道,这夜,将注定无眠……
韩御史看着窗外那如火种般闪烁的石板,又想到王秀英血泪的控诉,以及方才随从汇报的城外演示,心头一股子难言的烦闷。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这南陵的石头,真要开口说话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身边的户部主事低声吩咐道:“去,传话下去,明日辰时,本官要在县衙大堂,听……”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窗外那片无声的石阵,最终,吐出了两个字:“民声。”韩御史终于允准“有限听证”,准许十名百姓代表入堂陈述。
王秀英位列其中。
她不识字,却将丈夫咳血三年、最终昏死窑口的经历说得字字泣血。
堂上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众人的眼中都泛起了泪光。
她的声音沙哑,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直刺人心:“大人,您看看这医案,每一行字都是我丈夫的血和泪……”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手中的医案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墨迹。
轮到北岭弟子作证时,少年打开麻布包,捧出那撮祭火灰烬,神情庄重。
他低声说道:“这是我们烧掉旧窑那天存下的——不是为了记住恨,是为了证明,火,可以不一样。”灰烬在少年的手掌心轻轻颤抖,仿佛每一片都承载着无尽的希望与誓言。
话音刚落,堂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原来是“十户联审”成员自发列队,在衙门外静立守候。
他们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如同战鼓般敲击在每一个在场人的心头。
韩御史起身踱至窗前,凝视着那些沉默而坚定的背影,久久无言。
最终,他在奏本上写下一句:“南陵无叛民,唯有被长久遗忘的忠良。”
陈皓站在人群之外,望着那排沉默的背影,心中明白:他们不再需要谁赐予话语权——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骨头发声。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路要走。”
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名衙役匆匆跑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陈皓的眉头微皱,他转身,坚定地看向那些沉默的背影,心中暗自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扬州万府,深宅大院中,一间装饰奢华的密室内,万富贵与李老爷对坐饮茶。
烛光微弱,将两人面庞的阴影拉得细长,增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氛。
桌上摊开一份《南陵舆情汇总》,纸张上字迹斑驳,记录着近日来南陵县的各种动静。
李老爷放下茶盏,冷笑了一声:“韩御史竟敢替那些贱民说话?真以为能翻得了天?”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不屑和愤怒,眼底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万富贵轻轻摇摇头,
李老爷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就让它……永远送不到。”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盖有兵部火漆的调令,轻轻展开,上面赫然写着:“沿江十八哨所,即日起严查‘违禁文书’,凡涉‘净尘’‘三通’字样者,格杀勿论。”火漆上的印记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张冰冷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万府的密室外,夜色如墨,冷风从窗缝中渗透进来,带着几分寒意。
万富贵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子不可一世的自信。
与此同时,南陵县城外的一处破旧客栈内,陈皓正低头研究着面前的一张地图。
地图上标注了七条不同的路线,每一条都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出,显得错综复杂。
地图旁,是一叠厚厚的《实证录》,已经被拆分为七册,分别藏于药匣、账本、佛经夹层之中。
柱子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他主动请缨走陆路主线,扮作返乡孝子,背负母亲灵牌盒,内藏最关键一册“帝王篇”——汇总历代炭政失误与皇室用炭记录。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但眼神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