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副厂长没回县里,也没回厂里。
他径直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清早,第二只的靴子终于落地:
欧盟正式公示了纺织品不合格名单,共计召回81个品类,其中,中国的品类,包括罗桑厂在内,数量高达64种,占比79%。
合同条款向来苛刻,按照约定,罗桑厂不得不向外贸公司退款,并追加部分赔偿。
罗桑厂预定入账了一大笔现金直接灰飞烟灭。
“这笔钱本来备着下个月给上上下下几千口人发工资的,这么一搅合,完蛋了,下个月发不出工资,工人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罗璇急火攻心,“我到哪里找钱去?”
娇姐用碘伏帮罗璇清理她嘴上生的两个火泡:“银行还有笔贷款在路上。”
“我怕银行抽贷。”罗璇含混不清。
“应该不会。”娇姐宽慰罗璇,“只要不是特意关注,没人会知道我们被退货。”
罗桑县事先做了准备,上下都打过招呼,罗桑厂羽绒服拉链质量不合格导致两个批次产品被召回的消息,并没有大规模宣扬,也没有见报,赵书记的意思是,让这件事静悄悄地过去。
罗璇侥幸地松了口气:“但愿如此。”
结果,罗桑厂之前200条质量不过关、后背极容易撕裂的网球裙被人翻出来,挂在互联网上曝光,直斥罗桑厂粗制滥造,用纸糊衣服,说得有鼻子有眼。
罗璇急忙把事情告诉祝胜男,让她带着团队去网上澄清,但澄清的速度没有消息发酵的速度快。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罗桑厂因为质量而被欧盟退货的事也被翻出来,挂在互联网上,很快引发了热议。
这个消息彻底捂不住了。
四下一片哗然。
银行对口罗桑厂贷款的人第一时间联系了罗璇,邀请她出去“喝杯茶”。
“这是一杯好茶吗?这是鸿门宴啊!”罗璇两股战战。
果然,所谓的喝茶,是一场鸿门宴。
在对方连番逼问下,罗璇只好承认欧盟退货的事,旋即被对方火冒三丈地训斥了一顿,原本板上钉钉的贷款,直接变成了观望中。
祝胜男告诉罗璇,这样的舆论发酵速度,绝对有竞争对手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和罗桑厂抢单子。
负责缝纫200条网球裙后背的女工陈葛根并不知道背后的弯弯绕。
她敲响了罗璇的门,泪流满面来道歉,说要辞职回老家,罗璇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
刚把陈葛根送出去,沈副厂长攥着一张纸,走进罗璇办公室。
……
银行贷款意愿不明,罗璇眼看着资金链要断,正急着向江明映求助,结果江明映也自身难保。
她焦头烂额地结束和江明映的通话,新闻的声音传出来:
“——两个月前,G20峰会在英国伦敦举行,讨论如何应对全球金融危机、加强金融监管、推动国际金融机构改革等问题……”
“——必须打击市场操纵、内幕交易等违法违规行为,维护市场公平和秩序;禁止金融机构的误导性销售和欺诈行为,保护消费者的合法权益……”
“——随着金融全球化的发展,跨境金融业务日益频繁,需要各国监管机构加强合作与协调,严厉打击违法犯罪……”
江明映面临银行纷纷抽贷的窘境,自身难保。
罗璇感觉自己嘴上的火泡又要冒出来了。
她掀开眼皮扫了眼沈副厂长,语气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沈副厂长深吸一口气,把一张纸放在罗璇桌面上。
罗璇接过,只听沈副厂长干涩开口:“罗厂,我来引咎辞职。”
罗璇倒吸一口气。
……
她把眼睛从电脑屏幕里拔出去,看了看手里的辞职申请,又看着沈副厂长。
罗璇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劝说:“沈厂,东西坏了就修,人出了问题要帮。人不是东西,怎么不好用就丢掉?”
沈副厂长苦笑:“罗厂,我是真心想走。”
他面容颓唐,头发星星点点全白了。
前院被淹,后院起火,按倒葫芦起了瓢,罗璇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你说啥?”
沈副厂长说:“这摊子浑水,我没本事蹚。我高估了自己,犯了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错误,我认。”
罗璇看都没看,抬手把辞职申请丢进抽屉。
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强硬:“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不要辞职。你现在辞职,退休的职级就上不去了,影响你的退休金。”
沈副厂长的嗓子全哑了:“我没脸。”
罗璇用手按住太阳穴,安静了好一会。
她又把辞职申请从抽屉里拿了出来,盯着看了几秒钟,突然间猛地站起身,把这张纸大力揉成一团:
“你这时候给我撂挑子?!”
沈副厂长还没反应过来,罗璇把纸团用力砸到地下,火冒三丈地质问:“外贸羽绒服要退货,内销网球裙被抄袭,下个月工资还没有,投资人江明映有可能破产,祝峻那边的互联网光砸钱看不到回报,钱钱钱钱钱,我拉泡屎都得想想能不能卖掉!”
她指着电脑屏幕拔高声音:“全球都在加强金融监管!江明映的钱拆东墙补西墙,全靠装面子功夫,我们羽绒服被退货的消息在网上闹得不小,万一接连引发国际舆情,他那里,我这里,搞不好一起被抽贷,一起完蛋!”
“我现在正想破了头怎么对投资人解释,你跑过来给我撂挑子?!”
沈副厂长被骂得身子一矮:“我不是撂挑子……”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引咎辞职。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引起问题的人。羽绒服退货的公示很快就会出来,我引咎辞职,这是最好的方式。”
罗璇闭上眼睛,又睁开。
“最好——个屁!”她跳起来大骂,把桌子拍得邦邦作响,“你认错有什么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问题解决了没有?好好好,你清高!你有骨气!你自裁谢罪!问题谁来解决?烂摊子谁来收拾?罗桑厂的欠债谁来还?你解决什么了?!这就是你做事的态度?”
沈副厂长很悲凉地说:“我以为我在为民谋利,其实我完全不懂什么叫‘民’,差点被浑水淹死。”
罗璇却说:“难道我懂?我被这摊子浑水淹了多少次,你出去问问,雪灾收容,我家的红星厂差点被村民砸了;罗桑厂的悲剧,你以为没有工人们自己的问题?可做实事就是蹚浑水,你今天逃避了这摊浑水,明天就会有另一摊浑水给你蹚。”
沈副厂长不说话。
罗璇直言不讳:“沈厂,你想过没有,正因为你不想脏了手,不想脏了脚,所以你才会被下放到我们这。命运就是这样,你不想蹚浑水,命运就会一遍一遍地让你蹚浑水,直到你学会。”
“命运何其不公!”
“命运是在帮你认清自己。”罗璇指着窗外的罗桑河,“命运就是罗桑河,你在河水中行船。沈厂,你想认清自己,就必须弯下腰,去河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你不可能安然地坐在船上,却妄想认识自己。”
沈副厂长承认:“是我清高。”
罗璇却说:“沈厂,你这不叫清高。你是娇气偷懒故步自封。”
沈副厂长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又转黑。
罗璇又补了一句:“要我看,你错不在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因为你根本没经验也没教条。你是小马过河头一遭,没蹚过浑水,你害怕,就用清高当借口。”
沈副厂长快被罗璇气死了。
他徒劳地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太生气,面孔反而鲜活起来,颓唐之气一扫而空。
憋了半天,沈副厂长干巴巴地憋出一句:“骂得好。既然我差劲,你还不放我走,你用我这么差劲的人,说明你也差劲。”
罗璇坐在老板椅上,不动如山:“我就是这么差劲。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家三个孩子,大姐聪明、小妹伶俐,人人都说我傻。”
“我当然打听过,你家老大精,老三奸,中间夹着一个憨。”沈副厂长反唇相讥,“你差劲,我也差劲,厂子给了我们,那还有的好?”
罗璇奇道:“我们不差劲,怎么可能接罗桑厂这个烂摊子?好事情早被聪明人分光了,能轮得到你我?烂摊子才是我们的机会。”
沈副厂长定定的站着不动,也没说话,如遭雷击。
“沈厂,普通人这辈子怎么选都是错的,因为康庄大道根本不对我们开放,必输的战役才会轮到我们去打。但只要能打赢必输之战,我们就有机会。福祸相依。”
沈副厂长安静了很久很久,轻声道:“也只是机会罢了。”
罗璇说:“有机会已经很好。”
她抬起头,看见沈副厂长半背过身子,摘下眼镜,做贼一般迅速抹眼泪。
罗璇立刻装作忙碌,盯着新闻琢磨了许久。
好半天,沈副厂长低声说:“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