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流逝,厚重的魔法云层依旧低垂,将天空捂得严严实实,不透半分真正的天光。
旧大陆的“黎明”,并非由光影变化来宣告,而是由人类自己点亮的路灯来定义。
远处城市的方向,那些林立的双头路灯此时同时在长臂两端升起了光亮,两团光晕交织在一起,将街道照得比夜间明亮许多。
这也标志着旧大陆“白昼”的降临。
马戏团后台边缘,一辆临时用作手术室的马车车厢外,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微弱的“白昼”变化勉强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墨色,却带不走人们心头的沉重。
里奥此时正蜷缩在他哥哥菲尼克斯的怀里。
小家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了望远方的城市,又仰起头来看着哥哥线条紧绷的下颌,小声说道:
“哥哥,天亮了。”
菲尼克斯没有低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紧闭的车厢门上,只是手臂下意识地将弟弟搂得更紧了些,低声应道:
“嗯,我知道。”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身上还穿着昨晚的礼服。
“哥哥,柯蒂斯叔叔还没有出来吗?”
听着弟弟富有童声的问话,菲尼克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信心,轻轻揉了揉韦伯柔软的头发说道:
“还没有呢。”
“不过不要担心,我们要相信医生,更要相信柯蒂斯叔叔。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挺过来的。”
在这两兄弟的左后方,一堆捆好的帆布旁,埃里森和戈拉耶夫斯基此时正互相倚靠着。
他们的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
埃里森的眼皮几乎快要完全合上了,只有偶尔传来一丝细微响动时,他会猛地惊醒,茫然四顾,随即又被巨大的困倦拖回混沌之中。
戈拉耶夫斯基则歪着头,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可疑的晶莹,鼾声轻微而规律,显然已进入了浅眠。
另一边在货物堆那,米莉娅正打了个哈欠,将一件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叶列茨基肩上。
这位大工程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睡了过去,她的动作轻柔至极,生怕惊扰了他。
叶列茨基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
米莉娅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些许心疼,但随后又开怀地笑了,她也紧了紧自己的衣领,继续坚守着。
安德烈和卡佳此时也蹲守在更远处的围栏边上,他们一直都保持着警戒的姿态,提防着任何可疑人士。
安德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睡意。
卡佳相对清醒一些,但眼底的血丝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也出卖了她的疲惫。她时不时会用胳膊轻轻碰一下安德烈,让对方清醒些。
在通往这一节车厢的大帐篷边上,驯兽师卢西恩正双臂环抱着立在通往此地的路口。
他不仅要承受内心的煎熬,还要应付时不时蹑手脚凑过来想打听消息的马戏团员工。
“卢西恩,里面怎么样了?”
“柯蒂斯先生还好吗?”
……
面对这些真心实意但有些不合时宜的询问,卢西恩只能是板着脸,压低声音将他们一一赶了回去:
“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别在这儿添乱,有消息自然会告诉大家的。”
卢西恩的语气说不上严厉,但是却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但每当他劝走了几人之后,他自己也会忍不住地转身望向车厢的方向,他那紧锁的眉头也同样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这辆车厢此时已经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其中最为关注的当属在车厢门口那一小片空地上已经不知道反复踱步了多少圈的韦伯团长。
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一些,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昂贵的团长制服上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
此时的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嘴唇因干燥而起皮,不停地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具体内容。
每一次车厢内传出任何细微的声响,哪怕是器械碰撞的轻响,都会让他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紧张地侧耳倾听,那模样,光是看着都让人心力交瘁。
就在这空气几乎都要凝固的时候,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车厢那扇紧闭了一整夜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了。
首先映入大家眼帘的是一张写满疲惫的脸。
弗兰茨医生揉着眼睛地走了出来,他一边打着长达十几秒的哈欠,一边踉跄地迈出门槛。
他的白大褂上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污和药渍,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医生!”
韦伯团长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原本几乎被疲惫压垮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他第一个冲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弗兰茨医生的胳膊,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
“怎么样?弗兰茨医生!柯蒂斯……我兄弟他……他怎么样了?!”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此刻却充满了近乎疯狂的期盼,死死盯着医生的嘴唇。
他这一声呼喊,也像惊雷般唤醒了周围昏昏欲睡的众人。
埃里森和戈拉耶夫斯基猛地惊醒,踉跄着站起来;米莉娅轻轻推醒了叶列茨基;安德烈和卡佳立刻站直了身体;连不远处的卢西恩也迅速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弗兰茨医生身上,大家都开始屏息凝神。
弗兰茨医生被韦伯抓得有些不适,他皱着眉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不耐烦地来回挥动着:
“松手,松手!哎哟,我手都被你捏疼了……已经救回来了、救回来了,现在人没事了!”
“你兄弟的命保住了,你这家伙还不放手,都快勒死我了!”
“当……当真?!”
韦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问了一句。
“骗你干嘛?我忙活一晚上就为了骗你玩?”
弗兰茨医生没好气地甩开韦伯的手。
确认了消息的瞬间,韦伯团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先是愣了两秒,随即,积蓄了一整夜的恐惧、焦虑、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化作滚烫的泪水,从他眼中汹涌而出。
他声音哽咽嘶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太好了……太好了!柯蒂斯老弟……我的好兄弟……你、你总算熬过来了啊,我、我们…呜呜呜……”
这喜极而泣的宣泄,让周围看着的人都忍不住鼻尖发酸。
卢西恩、菲尼克斯还有其他几位核心的马戏团员工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向弗兰茨医生表达着感激之情。
“医生,太感谢您了!”
“您真是太厉害了!”
“我们马戏团上下都记着您的大恩,谢谢、谢谢啊!”
弗兰茨医生被这群热情洋溢、眼含泪花的人围在中间,有些手足无措。
他推开伸过来想握他的手,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
“行了行了,别围着了。”
“说起来,要谢你们还得谢那个……嗯,‘发光罐头’的帮忙。”
“要不是他用那啥光吊住了患者的最后一口气,不然就这伤势,患者早没了。”
“内脏大出血,肋骨就剩三根没断,还有严重的脑震荡,以及腹腔那么大的一个伤口……”
“啧啧,这伤势啊,我但凡来晚点,人可能都不用救了。”
弗兰茨医生的话让在场的人都知道了柯蒂斯伤势的严重性,同样也让大家对他的感谢声再度拔高了一些。
弗兰茨医生在众人的感谢声中揉了揉脖子,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冷不丁地问道: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伤到底是怎么弄的啊?”
“我看他那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去跟黑熊玩摔跤了呢!”
他说话直来直去,丝毫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话语,周围马戏团成员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感激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而尴尬。
米莉娅见状,立刻走上前,语气温和巧妙地接过话头提醒道:
“弗兰茨医生,作为医生不应该去过问患者病情的来源,这句话不是你在医护培训班讲课的时候说的吗?”
“怎么现在你自己给忘了呢?”
弗兰茨医生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诶?我说过这话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歪着头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说道:
“哦!你说的是那个呀。”
“嘿,当时我不过是复述了我家老头子的话而已。”
“这种事情有时候好奇问一问也没什么问题啊,而且再说了这次的病人身上的伤势看着真像是徒手跟黑熊打架了似的。”
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好奇心丝毫未减,继续说道:
“话说现在的马戏团还有这种节目的吗?”
弗兰茨医生这人啥都好,就是情商有点低,而且脑回路特别清奇,根本没看出来周围的气氛根本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
米莉娅被他这低情商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弄得有些恼火,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打断了他:
“够了,还有完没完,忙了一夜不知道累的吗,就知道问些不该问的。”
这一巴掌似乎把弗兰茨医生拍醒了几分。
他摸了摸后脑勺,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潮水般涌来的疲惫:
“对哦,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累得快散架了。”
他打了个震天响的哈欠,开始嘟囔着提出要求:
“那……话说你们这睡觉的地方在哪儿啊?”
“最好是有个很软很大的床,躺下去能陷进去的那种!”
“当然啦,要是能有个地方让我先洗个热水澡,那就更棒了!”
他咂咂嘴,仿佛在回味什么,继续抱怨道:
“话说过来之前我怎么没注意到下班后洗个热水澡是那么舒服的啊,该死,我现在竟然都想回去了。”
菲尼克斯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感激而又殷勤的笑容:
“有的,有的!医生您辛苦了!”
“您想要什么样的房间我们都能给您准备好,保证让您满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旁边喊道:
“卢西恩叔叔,我现在带医生去洗热水澡,你帮忙安排一张很大很软的床,最好是安静的单间!”
弗兰茨医生闻言,眼睛亮了一下,赞许地拍了拍菲尼克斯的肩膀:
“嘿!你小子,够机灵啊,竟然还知道我想要单间!不错不错!”
然而,就在这刚刚舒缓了一丝的气氛中,一个焦急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韦伯呢?韦伯在哪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雅长裙的女子正快步走来。
她是韦伯团长的妻子,塞拉菲娜。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因匆忙而散落在略显苍白的脸颊边。她的五官柔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婉的笑意。
但此刻,那双与菲尼克斯颇为相似的美丽眼眸中,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愁和惊慌。
“妈妈!”
菲尼克斯看到母亲的神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也顾不上招呼医生了,一个箭步冲过去,语速极快地问道:
“你怎么来了,爸爸在柯蒂斯叔叔那呢,是莉莎出问题了吗?”
塞拉菲娜看到儿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菲尼克斯的手臂,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菲尼克斯!莉莎……莉莎今天早上起来,脸色就特别差,比平时还要苍白得多,呼吸也弱得很!”
“而且……而且她房间里,柯蒂斯给她做的那台机器,又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声音特别不稳定,时响时停的!”
“我怕……我怕那机器又像上次那样要撑不住了!”
她越说越急,泪水涟涟:
“你知道的,莉莎那病,全靠那台机器维系着……要是机器停了,她可怎么办啊!”
柯蒂斯和韦伯平时都很忙,莉莎的日常照顾基本塞拉菲娜在照顾。
她早已将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同样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莉莎的身体究竟有多糟糕。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刚走出车厢的韦伯。
他听到妻子的声音,尤其是提到“莉莎”和“机器”,立刻就冲到妻儿面前。
听到塞拉菲娜带着哭腔的叙述,韦伯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声音沙哑而绝望哭喊道: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莉莎的那台机器只有柯蒂斯老弟他自己才懂啊!”
“可是现在……现在的他……”
他说到这里,哽咽着无法继续,他万分悲痛地回头,望向那扇刚刚带来一丝希望的车厢门,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矛盾。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当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柯蒂斯醒来后,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残酷的、雪上加霜的噩耗。
我的柯蒂斯老弟啊……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