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的空气里,除了机器的轰鸣和工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汗水味道,还多了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孔不入的狂热气息。
这股气息,源自于一种被称作“股票”的东西。
新找的财务许文华站在赵淑芬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份财务报表,汇报工作时却忍不住提了一嘴:
“赵总,最近外面都在传这个,说是一种票证,几张薄薄的纸,就能让人一夜之间从穷光蛋变成万元户。”许文华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和警惕,“当然,也听说有人亏得底裤都不剩,直接从楼上跳下来的。”
赵淑芬正在看厂里的采购计划,听到“股票”两个字,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茶水荡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把茶杯放回桌上:“这东西,我们厂里有人在碰吗?”
“暂时还没有,”许文华立刻回答,“工人们每天干活都累得够呛,没那个闲钱和心思。不过……我听说黑市上已经炒疯了,一张票,一天一个价。”
“嗯,”赵淑芬应了一声,“你多留意一下,把市面上能找到的关于这东西的报纸、消息,都给我搜集一份过来。”
“好的,赵总。”许文华虽然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会对这种近乎赌博的东西感兴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等到许文华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赵淑芬一个人。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
股票……
这个词,猛地撬开了一段尘封在她脑海最深处的记忆。
前世,她不止一次从旁人唾沫横飞的吹嘘中,听到某某老板因为“炒股”发家,买上了进口小轿车,住上了洋房。
但她也听到过更多失败的传闻。
邻居家那个老实巴交的会计,就是听信了别人的话,把一辈子的积蓄投了进去,最后血本无归,老婆跟他离了婚,自己也疯疯癫癫的,下场凄惨。
这是一把双刃剑,锋利无比。
两天后,许文华把一大摞剪报和手抄的各种消息放在了赵淑芬的办公桌上。
赵淑芬花了一整个下午,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所有资料。
她看到的是一个疯狂的、毫无规则可言的初级市场。没有涨跌停,没有监管,只有最原始的贪婪和恐惧在互相撕扯。
人们像疯了一样,把一沓沓的钞票换成那几张纸,然后围在小小的交易柜台前,或狂喜,或哀嚎。
很危险。
这是赵淑芬的第一个判断。
但……她又不得不动心。
买下三百亩地的计划,压在她的心头。光是第一笔首付款,就几乎掏空了公司账上大部分的流动资金,这其中还包括了儿子赵大刚从红星汇来的第一笔血汗钱。
后续工厂的建设、设备的引进、人力的成本……哪一样不是吞金巨兽?
依靠木器厂和未来的丝绸厂常规的盈利速度,根本赶不上!她等不起那么久!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撬动未来的支点。
而眼前这个疯狂的、混乱的股市,似乎就是那个唯一的,充满了致命诱惑的支点。
赵淑芬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
与此同时。
厂房外一条僻静的、堆放着一些废弃木料的小巷里。
梁文浩靠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正在想事情。
一个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他没有动,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
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跟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男人脸上带着一种熟稔的笑,但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
“阿浩,好久不见。”男人停在梁文浩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梁文浩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男人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大哥很想你。他听说了你在这边的情况,很不高兴。他说,你梁文浩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窝在这种小地方,给一个乡下女人看家护院?太屈才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诱惑:“跟我回去吧。过去的事,大哥说了,既往不咎。原来的位置,还给你留着。”
梁文浩终于有了动作。
他取下嘴里的烟,拿在手指间弹了弹上面并不存在的烟灰,然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回去告诉虎哥,”他的声音沙哑而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梁文浩,在港城就已经死了。现在这儿,只有一个看厂的,也叫梁文浩。”
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冷哼一声,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恼怒:“阿浩,别不识抬举。大哥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说完,他用那冰冷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梁文浩一眼。
然后,他不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快步走出了小巷,钻进了一辆停在巷口的黑色轿车里。轿车悄无声息地启动,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整个过程,被站在二楼办公室窗边的赵淑芬,尽收眼底。
她离得太远,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但她能感觉到,从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不善的气息。她也能看到,梁文浩在面对那个男人时,全身都处在一种紧绷的、充满了攻击性的戒备状态。
那肯定不是普通朋友间的叙旧。
梁文浩在巷子里站了很久,直到抽完了一整支烟,才把烟头踩灭,转身走回了办公楼。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赵淑芬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梁经理,来得正好,”赵淑芬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单子,递给他,“这是后勤下周要采购的一批物料,你过目一下,安排人去办。”
梁文浩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点了点头:“知道了。”
在他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赵淑芬忽然开口了。
“梁先生,我不管你过去是做什么的。杀过人也好,放过火也罢。”
“从你进我‘汇川’门的那天起,你就是我赵淑芬的人。”
“只要你不负‘汇川’,‘汇川’就永远不会负你。”
梁文浩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高大的身躯僵在门口,没有回头。
办公室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只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