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在八十年代羊城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
赵淑芬却什么感觉不到,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瘫软地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
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那些代表着新生与机遇的在建楼房,那些扛着锄头和图纸、满脸憧憬的人们,在她眼中都失去了色彩。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份被她亲手签下名字、按上手印的对赌合约。
七十八块。
一个月为期。
涨,她万劫不复,一起化为泡影。
跌,她才能从这绝境中,撕开一道求生的口子。
前世女婿那句醉话,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可那毕竟是醉话,是多年后模糊不清的回忆!万一……万一她记错了呢?万一时间点不对呢?万一因为她的重生,引发了什么未知的蝴蝶效应呢?
她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指尖冰凉。
一只装满了温水、印着“健力宝”字样的玻璃瓶,忽然递到了她的面前。
赵淑芬抬起头,看到了梁文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没有看她,依旧目视前方,专心开车,只是用空着的一只手,把水瓶又往她这边递了递。
从证券大厅出来,他一句话都没问过。没问她为什么要把那么多钱扔进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里,没问她为什么要去赌那个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方向。
他只是在她站不稳的时候扶住她,在她上车后,默默地发动了汽车。
现在,他又递过来一瓶水。
赵淑芬接过瓶子,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传来,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让她那颗因为极致紧张而抽搐的心,稍微舒缓了一些。
“谢谢。”她低声说。
“嗯。”梁文浩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多余的话。
这种无言的信任,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车子在厂房前停下。
还没等赵淑芬下车,就看到许文华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看到面包车,他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拉开车门。
“赵总!你可算回来了!”
赵淑芬的心又沉了下去:“出什么事了?”
“完了!全完了!”许文华一拳砸在车门上,脸上满是绝望,“我刚接到福建和两广那边兄弟们打回来的电话,他们带着咱们的河泥样本,跑了几十个地方,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筛查了一遍!没有!一个都没有!”
“没有一个地方的土质,能和顺德那片宝贝塘的成分对上!连沾点边的都没有!”
这个消息,无疑又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赵淑芬的神经上。
没有替代品。
这意味着,只要沈汇一天不放手,汇川的香云纱,就一天造不出来。
“还有……”许文华的声音更低了,他看了一眼跟在赵淑芬身后的梁文浩,欲言又止。
“说。”
“厂里……厂里已经有风言风语了。”许文华艰难地开口,“咱们的香云纱供应链断了,好多人都知道了。下午的时候,恒升船务那边的人,又偷偷过来接触了几个老师傅……虽然被张师傅他们给骂回去了,但……但人心,已经开始有点浮动了。大家都担心,咱们这个厂子,还能不能开下去。”
致命的危机,一环扣着一环。
赵淑芬沉默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梁文浩没有跟进去,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口,隔绝了外面所有探寻的目光。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双喜”,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只是靠在墙上,眼神冰冷地扫视着整个厂区。
任何人,想在这个时候踏进这间办公室,都得先问问他同不同意。
办公室内,许文华把一份报纸,轻轻放在了赵淑芬的桌上。
是今天的《羊城晚报》。
经济版的头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一个刺眼的标题:《财富神话继续!羊发展股价再创新高,突破八十大关!》
“赵总……”许文华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们……我们是不是赌错了?现在所有人都说它要上天,咱们偏偏……”
他不敢再说下去。
赵淑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八十”的数字上。
七十八块买空。
现在,它涨到了八十。
这意味着,账面上,她投进去的钱,已经开始亏损了。虽然合约还没到期,但这无疑是一个最糟糕的信号。
她的身体晃了晃,用手撑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
许文华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接。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男人声音:“我找赵淑芬,赵总。”
许文华一愣,把听筒递给了赵淑芬:“赵总,找您的。”
赵淑芬接过电话,手心全是冷汗。
“喂。”
“呵呵,赵总,别来无恙啊。”电话那头,正是证券大厅里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我就是打个电话,关心一下我的‘大客户’。今天的报纸看了吧?羊发展,八十了。专家预测,明天就能冲上八十五。”
“我这人呢,心善。看你一个女人家,挣点钱不容易。我给你指条明路。”
“现在,你过来,我们把合约撕了。你投进来的钱,我退你一半。怎么样?够意思吧?你只用亏一半的钱,就能从这个泥潭里出来。这可是天大的善心啊,过了今天,可就没这个价了。”
这哪里是善心,这分明是诛心!
他用这种方式,来摧毁她的心理防线,让她在无尽的恐慌中,亲手承认自己的失败,然后他就能兵不血刃地吞掉她一半的财产!
赵淑芬握着听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已经泛白。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不用了。”
男人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你说什么?赵总,你可想清楚了!这不是开玩笑!”
“我说,”赵淑芬一字一顿,对着听筒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一个月后,我们再算账。”
说完,她“啪”的一声重重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