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马拉喀什踏上南下的列车，红城的炽热逐渐在车窗外褪去。赭红的山丘被渐渐稀疏的绿意取代，接着是一望无际的沙丘与蓝灰交汇的海岸线。我知道，我正驶向摩洛哥通向大西洋的门户——阿加迪尔，一座曾被命运击碎、又在废墟中重生的海边城市。
抵达阿加迪尔时，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它不像其他港口那样嘈杂，而是一种带着重生气息的宁静。空气中有海盐的咸味，有松柏的清香，还有一种埋藏在风中的沉稳力量。
我直奔“震后纪念碑”，那是一块静默伫立于公园中的石碑，碑身刻着简短却令人震撼的字句：
“如果命运注定摧毁，那我们就以重建回应。”
我久久凝视，心中浮起的是从废墟中生长出的勇气，那种骨头里长出的不屈意志。我写道：“真正的强大，是能在废墟中重新选择日出方向。”
碑后，一位年迈的园丁正在修剪灌木，他说自己父亲曾是地震的幸存者。那老人轻声道：“我们不是幸存者，我们是继续走下去的人。”
我望着他手中那把泛旧的剪刀，仿佛正剪去死亡留下的阴影，一枝枝、一叶叶地，把未来修得整齐。
纪念碑旁，一群小学生正在老师带领下围读碑文，认真地抄写、背诵。我蹲下来问他们是否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一个男孩说：“老师说，是希望。”我顿了一下，心中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在纪念碑背后，我看到一排新种下的橄榄树苗，树干细瘦却坚韧，写有一块木牌：“为2060年的人种下的树。”我站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一个遥远的未来，在时间深处对我微笑。
次日清晨，我漫步在海滨长廊。
天光尚未完全显露，整个长廊被朦胧包围。木板栈道上，晨练者寥寥，却人人面色宁静，仿佛已与这座城市的节奏融为一体。
一个孩子在岸边用脚追逐海浪，笑声在晨雾中回荡。我走近他，问他为何不怕海水淹鞋，他回道：“我的爷爷说，海不会带走愿意回来的孩子。”
那一刻，我仿佛听懂了这座城市对海的感情——不是敬畏，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彼此守望的亲密。我在《地球交响曲》上写下：“归属不是落脚点，而是一种被风认出的方向。”
我买了一杯热橘汁，在长椅上小憩，一对恋人从海边走来，女孩将沙滩鞋脱下走入浪里，男孩在后面追着笑着拍照。他们仿佛与这座城市一起，学会了用海水洗净昨日。阳光升起的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像被重新擦亮的玻璃。
海浪一次次拍打堤岸，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回应：“来吧，这里欢迎你。”那是海，也是城市的灵魂。
我在长廊尽头，看到一位中年男子正独自打太极。他说自己曾经是一名逃离城市的外地人，如今却在这里扎根二十年，“因为这里知道什么是安静。”
城市北面是卡斯巴旧址，一处地震中幸存的高地堡垒。我爬上山丘，风从海面拂来，吹过耳畔如往昔轻诉。
站在断垣残壁间俯瞰整个阿加迪尔，港口、集市、山丘与海湾尽收眼底。我摸着那一段尚存的石墙，墙缝中长出细小苔藓。
当地一位老汉正向游客讲述：“这里的墙曾倒下，又有人在夜里一块块扶起它。地震摧毁的是砖，但不是心。”
我记录下那块保留完整的石刻：“不要害怕，但要记得。”
那是一种勇敢的悼念，是对灾难最坚定的回应。我写道：“真正的纪念，是把哀痛酿成前行的酒。”
石墙旁，有人点起一支香，放上一张折叠的纸鹤，上面写着“致母亲，愿你在天之灵见到这座城市依然鲜活”。那一刻，我沉默良久。
阿加迪尔的市集与摩洛哥其他城市不同。
它不张扬，却自有温度。香料、皮具、陶器、铜饰并排而陈。摊主们笑容可亲，说着混杂的阿马齐格语与阿拉伯语。这里既有传统部落的图腾，也有现代工艺的简约。
我与一位卖刺绣披肩的老妇交谈，她告诉我这些图案都是祈福的符号。她送我一块织着海浪纹的披巾，并说：“风吹得再大，浪也会回头。”
我握着披巾，心头一动，写道：“文化的力量不是抗拒现代，而是像风帆一样，随时代之风驶得更远。”
我还见到几位年轻画家正在墙角写生，他们用城市的沙色、海色与山色涂出一幅合奏图。有画家说：“我们想画出一个不会被地震摧毁的阿加迪尔。”我走近他们，感到一股更新的生命力正从这些画布中散发出来。
一位女孩邀请我在她的画布上签名。我写下：“愿这幅画，见证你们从废墟中筑梦的光。”她点头说：“未来的城市，也该由我们亲手画出来。”
我离开时看到墙上写着一行笔迹：“每一笔，都是一块未来的砖。”那一刻，我知道这座城市还在生长中。
傍晚时分，我坐在港口。
一艘艘渔船归来，桅杆在余晖中如火炬点燃海面。有人在卸鱼，有人坐在堤坝上抽烟，也有人凝望着海平线不语。那是一种久别之后的凝望，像每一趟航行都不确定能否归来。
一位年轻渔夫坐在我身边，说：“海像母亲，有时严厉，但从不舍弃。”
我回头看那条渐渐暗下的长堤，写下：“海不是尽头，而是生命在流动中的镜子。”
当夜幕彻底落下，我抬头望见星辰在海上浮现，如同远方的灯塔。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远航前夜的潮汐声，在胸腔里起伏不定。
身边的渔夫又说：“我们都在寻找能回去的灯火。”我点点头，在心中悄声回应：“我也是。”
回到旅馆时，房东递给我一张写着柏柏尔符号的纸条。他说，那是他祖父留下的一句老话：“夜来之风，吹不散要走的人。”
我将纸条夹入《地球交响曲》，它像一块小小的咒语，提醒我继续启程。
我收起披巾，合上笔记本。下一站，跨海峡的巨石之地，是非洲与欧洲交会的边界，是俯瞰历史的了望台——直布罗陀。
我轻声说：
“直布罗陀，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