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刚启唇,话音尚未落地,陈伯接连两声闷咳便截断了她的话。
“咳咳……”
“毕竟……”师母抿了抿唇,重新试图开口。
“咳咳。”陈伯的咳嗽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你说你!”师母嗔怪地剜了陈伯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咳嗽怎么没完没了的,我话都讲不利索了。”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沈知念身上:“知念,毕竟……”
话音戛然而止,师母微蹙眉头,神色满是困惑:“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沈知念与陈伯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她快步上前,握住师母布满细纹的手,眼中满是温柔。
“师母,您别操心啦。我在将军府一切都好,裴将军待我也很关照,您之前嘱咐的话,我都牢牢记在心里。”
师母欣慰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好,那就好。我去厨房给你们露两手,吃了饭再走。”
沈知念笑着摇头婉拒:“师母,真不用了。过几日就是秋交会,府里要筹备的事务繁多,等忙完这阵,我再专门来陪您吃饭。”
“好好,先以府里的事为重。”师母笑着应下,忽又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事情,微微俯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沈知念:“知念,你和裴将军可得多相处相处,抓紧……”
“我知道了,师母放心。”沈知念眉眼含笑,抢在师母开口前温声打断。
她余光瞥见师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暗暗祈祷,生怕下一秒她就又说出“早日生个孩子”之类的话。
师母虽是好心,但是也应当知道是不可能的。
她与裴淮年不过是场交易婚姻,各取所需凑成一对,婚书更像是冰冷的契约。
如今他的“心结”欧阳静婉千里投奔,虽说碍于世俗眼光,两人表面保持着疏离。
可欧阳静婉望向裴淮年时眼底还是带着藏不住的眷恋,裴淮年对清名也事事上心……
于她而言,裴将军人正直善良,多次救她于水火,没有炽热的爱意,却也免去了情伤的风险,在将军府不温不火的日子倒也自在。
所以,只要生活能波澜不惊地继续,便已足够。
师母端详着她淡然的神色,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转而看向一旁的春喜叮嘱道:“春喜丫头,伤口可得好生养着,留了疤以后找婆家可就难了。”
春喜乖巧地点头:“春喜记下了。”
“师傅,师母,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沈知念福了福身,转身带着春喜往门外走去。
……
沈知念与春喜刚跨出济生堂门槛,一辆马车裹挟着尘土疾驰而过,朱漆车辕上挂着的牌子,看着像是定远侯府的规制。
“夫人!”春喜踮起脚尖,脖颈伸得细长,“前头驾车的是长乐,那不是定远侯府的马车吗?他们跑得这么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她因牵动伤口倒抽一口冷气,指尖下意识按住腰间绷带。
沈知念望着远去的车影,声音如浸了凉水般清冷:“侯府的事,与我们再无瓜葛。”
她转身坐进马车,将车帘重重放下。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车轮却突然剧烈颠簸着停下。
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推搡声与叫骂,像是煮沸的滚水炸开。春喜掀开布帘探出头:“车夫,怎么不走了?”
“前头堵了人潮,实在挪不动步。”车夫攥着缰绳转身回道,“夫人,还请稍候,等人群散开再行。”
沈知念轻抿唇角,素手拨开车窗的纱幔。
视线所及之处,琳琅斋的匾额在阳光下明晃晃刺目,吵嚷声如潮水般翻涌。
那些穿红戴绿的妇人正举着绸缎围在店门口,正是一个月之前闹着退货的主顾。
春喜抻着脖子张望,额前碎发被风吹的飘起:“夫人,看样子好像是之前闹着退货的那些人!这次怕是要把琳琅斋闹个天翻地覆......”
沈知念指尖微动,将晃动的门帘重新压下:“去告诉车夫,绕路。”
春喜应声掀帘而去,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夫人,车夫说前后都被看热闹的人堵死了,绕路得兜大半个城,平白多耗两个时辰呢。”
沈知念垂着眼睑良久才从喉间逸出个“嗯”字:“那就等着。”
车厢陷入沉寂,唯闻车外声浪借着风势不断灌入——
“各位夫人稍安勿躁!”琳琅斋的徐老板拱手赔笑,锦袍下摆被挤得皱成一团,“我们小侯爷即刻便到,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小侯爷?”尖利的女声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当初一门心思要娶那个戏子许阿狸,还说要拿新料子做聘礼,如今婚没结成,货也砸在手里,怕是自身都难保吧!”
话音未落,周遭爆发出一阵哄笑,绸缎摩擦声与珠翠碰撞声混作一团,像无数根细针戳在车厢壁上。
“你这消息落伍了,”旁边另一个贵妇拽了拽前者的衣袖,发出一阵嗤笑声:“小侯爷跟那戏子黄了,那许姑娘没进了侯府,又攀上了新的高枝呢。”
阴影里,宋鹤鸣攥紧了腰间玉带,指节泛白。
他藏在门柱后,衣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带了几分落寞。
徐掌柜擦着额角冷汗打圆场:“各位夫人,今日是来处置首饰珠宝的,何苦扯到我家侯爷的婚事,无关的事……”
“怎么无关?”头戴赤金点翠钗的妇人跺脚尖,珠串流苏哗啦作响,“你们侯爷肯娶戏子过门,肯为她一掷千金,我们可不愿戴同路货色的首饰,想想都晦气!”
徐老板已是焦头烂额,慌忙中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门后阴影里的宋鹤鸣。
宋鹤鸣深吸一口气,阳光刺目,锦袍上的丝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他刚启唇想开口,前排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少废话!退了银子,给我们道歉!”
“退货无妨,”宋鹤鸣攥紧的拳头青筋隐现,“但为何要道歉?”
“定远侯府就是这等信用?”为首的妇人扬起下巴,“当初夸下海口说有新货,如今翻来覆去还是旧款,谁不知这些都是许阿狸挑剩的破烂?你家食言在先,道个歉算什么?”
吵嚷声中,宋鹤鸣的目光突然穿透人群,死死定格在街角那顶马车上。
车厢雕花样式,分明是沈知念常用的那辆。
他定了定神,正要细看,却见车帘微动,春喜的脑袋探出来一瞬,又迅速缩了回去。
宋鹤鸣胸腔里翻涌着狂喜。
他目光死死锁着那辆马车,知念果然还是在意他的,不然怎会在琳琅斋陷入风波时悄然现身?
但旋即,他敛去眼底情绪,整了整衣襟迈步上前,这场风波毕竟由他而起,这场烂摊子他必须亲自收拾。
“各位,琳琅斋是买卖营生的铺子,不是立贞节牌坊的地方。”宋鹤鸣声线沉稳:“我们从未限制过任何客人选购,梨园子弟也好,达官显贵也罢,皆是主顾。”
“少拿大道理糊弄人!”戴翡翠耳坠的妇人将锦盒重重拍在柜台上,金镶玉镯子在盒中撞出闷响,“今日就一个要求!退货!我们还要抓紧去珍宝阁看看,那里新货多的很,据说将军夫人出嫁的凤冠,就是裴将军专程去定做的。”
“与你何干?”宋鹤鸣突然厉声打断,指节却因用力攥紧而泛白。
裴将军、将军夫人……
这几个字如芒刺般扎进耳膜,搅得他心火骤燃。
“小侯爷恼羞成怒了?”妇人笑出声,梗着脖子回道,“整个南洲城谁不知道,你跑去将军府大闹,结果看着前妻成了裴将军的夫人……”
她拖长了音调:“你是后悔了才恼羞成怒吧?”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像无数根细针戳在宋鹤鸣的耳膜上。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
是啊,他后悔了。
从沈知念嫁入将军府那日起,悔恨就像藤蔓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可如今她已是裴淮年的夫人。
他除了等待,除了尽可能对她好,期待她回心转意之外,别无他法。
被众人打量的目光灼得皮肤发烫,宋鹤鸣脸色铁青,只想速战速决:“长乐,快去,侯府账上有多少银子就支多少银子!全部带来先应急。”
他话音刚落,长乐就匆匆走过来,表情越发为难:“侯爷,已经去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