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
“有…有…”长乐颤颤巍巍伸出五根手指。
宋鹤鸣瞳孔骤缩,袖中的手狠狠攥成拳。
他早知道侯府亏空,当初许阿狸闹着要补办成亲的仪程时,他就是拿不出银子才拒绝的。
但是,他实在没想到。
偌大的定远侯府,账上竟空空如也,连库房的压箱底都掏不出几锭整银了。
就那点银子,连一只玉镯的本都不够填……
宋鹤鸣的目光穿透喧嚣人潮,直勾勾锁向那顶马车。
春喜正撩着车帘探头张望,声音透过缝隙飘来:“夫人,小侯爷脸都气绿了,怕是难收场呢。”
沈知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宋鹤鸣立在人群前端,玄色锦袍被日光照的发白。
不过短短两月余,那个曾与她相濡以沫两年的人,此刻竟像隔着万水千山。
他眉峰紧蹙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
“问车夫,能走了吗?”她垂眸抚过袖口,声线冷得像檐角残雪。
春喜应声而去,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
经过琳琅斋时,宋鹤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各位再宽限三日!三日后必能全款退还!”
“定远侯府竟连这点银子都要凑三日?”讥诮声此起彼伏。宋鹤鸣的脸色由青转白,最终憋成绛紫色,双手在袖中攥得指节发白。
徐掌柜见状连忙打圆场:“诸位先登个记,盘清账目后必定优先退款……”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脆响渐次盖过身后的喧嚣,沈知念掀起车帘一角。
只见宋鹤鸣立在炽烈的骄阳下,锦袍被晒得泛起微光,身影在躁动的人潮中显得格外单薄。
沈知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帘沿的流苏,四目相对的刹那,她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车帘。
宋鹤鸣瞳孔骤缩,来不及细想便撩起衣摆追了上去。
“知念!知念!”
“夫人,小侯爷在后面追着马车跑呢!”春喜扒着车窗惊呼,发间银饰随着车身颠簸叮当作响。
“让车夫照直走,别停。”沈知念望着前方街景,语气淡得像一汪无波的古井,指尖轻轻按在膝头上。
宋鹤鸣看着马车毫不减速,目光扫过两侧窄巷,猛地咬紧牙关扎进左边胡同。
就在车轮即将碾过巷口时,他突然从阴影里暴冲出来,直挺挺拦在马头前。
“吁!”车夫惊得勒紧缰绳,辕马人立而起,车轮在石板路上擦出刺耳声响。
车厢内,沈知念被惯性狠狠甩向车壁,幸而伸手撑住马车内壁才没摔倒。
“啊!”春喜则因伤口撕裂痛呼出声。
沈知念拧紧眉梢掀开帘幔:“怎么回事?”
“夫人,小的哪知道侯爷会突然冲出来!再不勒马怕是要撞上了!”车夫抹着额头冷汗,辕马还在不安地刨着蹄子。
她抬眼望去,宋鹤鸣已满面欣喜地奔到车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锦袍下摆沾满尘土:“知念,我总算追上你了!”
沈知念踩着车辕跳下马车,眉头皱紧,语气像是裹着冰块一样冷:“我想跟你说句话,可马车跑得太快……”
他慌忙解释,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角又猛地缩回,“知念,你今日怎么会来琳琅斋?”
“路过。”她侧身避开他的目光。
“哪有这么巧的事?”宋鹤鸣眼底突然漫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像误饮了蜜糖一般,“你是不是……特意来看我的?”
沈知念闻言猛地蹙眉,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为你?我凭什么要为你到这里来?”
宋鹤鸣却露出一副“我懂你”的神情,往前踏了半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要是在将军府过得不舒心,随时能回侯府,这儿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她转过身直视他,目光像在打量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宋鹤鸣,你是吃错药了还是脑子不清醒?说这些话,若是被旁人听见,会如何看待侯府?”
沈知念深吸一口气,她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他扬声打断。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语气陡然拔高,眼里燃着执拗的光,“以前不在乎,现在不在乎,以后更不会在乎!你曾是我的夫人,我知道你嫁裴淮年有苦衷。如今他那位白月光回来了,你在将军府定是处处受委屈,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帮你。”
他的语气真挚得近乎偏执,可沈知念听着却只觉得荒谬。
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底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若是放在和离之前,宋鹤鸣这番剖白或许能让她动摇。
可如今经历过种种,再听他深情款款的话语,只觉得字字都藏着目的。
“宋鹤鸣,琳琅斋的事我看见了。”她语气冷得像冰,“当初我给过建议,是你们自己没听。如今出了乱子,我也帮不了你。”
她说罢,转身便要登车。
宋鹤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急步追上前:“知念!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插手琳琅斋的事?”
“不然呢?”她回眸,眼神锐利如刀。
“当然不是!”他猛地提高音量,眼眶微微发红,“你怎么能这么看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现在不是侯府主母,我怎么会拿这种烂摊子来烦你!”
“那你拦我的车,就是为了说这句琳琅斋的事不麻烦我插手?”沈知念的目光冷得像腊月的冰棱。
“是你不该这么冤枉我!”宋鹤鸣的声音陡然带上委屈,眉头揪成一团。
“小侯爷可真会喊冤!”春喜忍不住从车厢探出头,绷带下的伤口因激动而隐隐作痛,“过去这几个月,您冤枉夫人的次数还少吗?”
“我什么时候……”宋鹤鸣正要反驳,却猛地被回忆拽进深渊。
沈知念落水时,他骂她故意博同情,山匪掳人时,他疑心她自导自演……
桩桩件件如回马灯般闪过,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变得越来做清晰,原来被至亲之人冤枉,竟然如此难受。
八年相识,两年相伴。
他却没给她信任,喉间涌上苦涩,他望着沈知念决绝的侧脸,声音骤然低哑:“过去的事……我知道错了,知念,以后不会了。”
春喜扶着车辕,语气里满是不忿:“小侯爷,您如今知道错了?可当初您不是说,夫人离了侯府便无处可去吗?如今见她有了好去处,倒想起反省了?”
宋鹤鸣被这话堵得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沈知念最后瞥了他一眼:“春喜,咱们回去。府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
车帘将落未落时,宋鹤鸣突然追着马车踉跄几步,声音被秋风吹得破碎:“知念!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原谅……”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扬起的尘土里。
车厢内,春喜望着渐远的人影,忍不住问:“夫人,您说他是真心悔改吗?”
沈知念望着不断飘动的车帘,眸光沉静如古井:“真心与否,又能如何?”
她指尖拂过窗棱,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过去的账早该清了,如今的路,各走各的罢了。”
春喜撅起嘴:“我看啊,小侯爷的真心啊,多半是见您过得好了才泛起来的酸水。”
沈知念指尖摩挲着袖口,表情冷凝没温度。
“以前在定远侯府,您事事周全,他嫌您管束;如今您成了将军夫人,他倒想起旧情了——这哪里是悔悟,不过是失了掌控的慌张罢了。”春喜继续絮絮叨叨。
“你倒是看得透。”沈知念故意打趣她。
“可不就是这样嘛!以前您捧着颗心对他,他嫌烫,如今裴将军把您护在羽翼下,他倒追着马车喊后悔了。说起来也怪,当初还觉得侯爷洒脱不羁是良配,可自打见了裴将军......”
她忽然扬起一抹粲笑,压低声音道,“才知道什么叫顶天立地的男儿。”
沈知念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唇角勾起抹淡笑。
裴淮年那样的人,北境沙场裹血披甲,朝堂之上不卑不亢,确实是万里挑一的良配。
只是他眉宇间总锁着层化不开的霜雪,那双见过尸山血海的眼睛,不知何时才能为谁真正柔软下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敛去眸中思绪,将滑落的披风系带系紧,“裴将军心里有什么坎,总会过去的。至于将来……”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阳光落在她腕间玉镯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总会有懂得珍惜的人出现的。”
......
宋鹤鸣盯着疾驰而去的马车发愣,长乐气喘吁吁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又很快收回视线。
“侯爷,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没什么。”宋鹤鸣语气蔫蔫的,眼底没什么神采,“琳琅斋那边怎么样了?”
“徐老板刚把账目算清,”长乐如实禀报,“退货款总共还差六千两。后面会不会还有人来退货,现在还说不准。”
宋鹤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摆,嘴里反复念叨着:“六千两,六千两……”
三日内要凑齐这么大一笔银子,上哪儿去弄?
他皱紧眉头,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了起来。
“方才夫人派人来过了,催您尽快去……”长乐用余光瞥了一眼宋鹤鸣:“让您把郊外的宅子卖了。”
宋鹤鸣犹豫片刻。
现在除了卖郊外的宅子,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阿狸她不在乎身外之物。
卖了宅子,在拿回一些可以变卖的首饰,凑齐六千两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只是如何跟许阿狸解释。
毕竟成亲的事因为聘礼早已搁置下,如今还要收回送她的东西,不知道她会如何想。
可是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走吧,去找阿狸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