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依旧凌乱的客厅里,阳光透过新装的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的条纹。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
十年了,这个号码我早已删除,可这一串数字,却像诅咒一样,清晰地印在脑海深处。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按下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忙音。
一声,两声……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我准备挂断时,电话接通了。
那边没有说话,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李婷?”我的声音带着干涩。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异常平静的女声传来:“你收到包裹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真是你寄的?里面是什么?你为什么……”
“朝阳公园,”她打断我,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个防空洞,要拆了。”
我握紧手机,“所以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寄东西给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关系。”她顿了顿,呼吸声变重了一点,“跟‘她’也有关系。”
“她?”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谁?你说清楚!”
“我放在洞口了,”她的声音忽然带着回忆的茫然,“那天……我回去放了东西……在洞口……”
“放了什么?李婷!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我对着话筒吼着,恐惧和愤怒缠绕在一起。
电话的那头,传来诡异的笑声。
“你看了,就知道了。”
紧接着,是忙音。
她挂断了。
她回去过?她把我锁在里面之后,她又回去过?
还在洞口放了东西?
那包裹里是……
我冲到玄关的储物柜处,粗暴地将纸箱拽了出来。
很轻,轻得反常。
我用剪刀划开胶带,打开箱子,里面没有缓冲物,只有一件东西。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学校服。
白色的衬衫,领口还有我们当时偷偷用彩笔画上去的卡通图案。
我的校服。
衣服上面,放着一张对折的纸条。
我颤抖着拿起那张纸,展开。
是李婷的笔迹。
【对不起。
她问我,要不要换个朋友。
我说要。
她让我把你带进去,把你的东西放在门口。
我放了。
她进去了。】
纸条从我指尖滑落,飘到地上。
全身的血液逆流而上,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所以,这是一场交换?
用我,换一个“朋友”?
那个白影,从那个时候,就通过李婷,选中了我?
李婷的道歉,在这残酷的真相面前,苍白得可笑。
我低头,看着那件小学的校服。
紧着我俯身,拎起那件衬衫,抖开。
衬衫的背部,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块已经变成褐色的污渍。
衬衫的纽扣,少了第二颗。我记得那颗纽扣,是贝壳做的,上面有一点天然的花纹。
它是在一次体育课上,我和李婷打闹时,被她不小心扯掉的。
当时我们还笑了很久。
现在,这件缺了纽扣的旧校服,像一句恶毒的证词,躺在我的手里。
李婷的纸条,旧校服,缺失的纽扣,背部的污渍……
还有她在电话里诡异的平静和最后的笑声……
这一切,都指向十年前傍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我抬头,看向卧室的方向。
阴冷的注视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还带着一丝嘲弄?
她不是偶然跟上我的。
她是被“请”来的。
而李婷,在当时,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条,目光再次落在最后那三个字上——
【她进去了。】
。
我慢慢转过身,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声音里全是恐惧:
“你……到底是谁?”
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没有回应。
可被注视的感觉却陡然加重,粘稠得如同实质,缠绕上我的脖颈。
她就在这里。
李婷的纸条上的【她进去了。】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神经。
进去了?进哪里去了?
防空洞?还是我的生活?我的身体?
这个念头让我一阵反胃。
我冲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试图驱散那附骨之蛆般的寒意。
抬起头,水流顺着脸颊滑落,镜子里映出一张惊恐未定的脸。
就在我眨眼的那一瞬间。
镜子里,我的影像滞涩了零点一秒。不,不是滞涩,是重叠了一下。
在我脸的轮廓边缘,极快地闪过一抹不属于我的白色虚影。
我猛地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冰箱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幻觉吗?还是……
我死死盯着镜子,里面只有我,脸色惨白,眼神慌乱。
刚才那一瞬的异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是心底的寒意,却层层叠加在一起。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这个家,这个本该充满希望的新起点,此刻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需要答案。
李婷那里一定有更多!
我冲回客厅,捡起手机,再次拨打那个号码。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冰冷的电子女声,像最后的判决。
空号?怎么可能?几分钟前才刚刚通过话!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我紧握着裂开的玉观音,玉石的边缘差点割破手上皮肤。
必须找到她!必须当面问清楚!
我翻箱倒柜,找出旧手机、旧电脑,疯狂地登录那些早已废弃的社交账号。
同学群已经沉寂多年,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年前的新年祝福。
我搜寻着李婷的名字,她的头像永远是灰色的,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十年前,我们小学毕业的夏天。
一张朝阳公园的照片,配文:“再见啦。”
下面只有寥寥几个赞和评论,其中一条来自一个陌生头像,名字是一串乱码,评论内容是:
【新朋友来了。】
发评论的时间,恰好是我被锁在防空洞那天的第二天。
我点开那个乱码账号,主页空空如也,没有好友,没有动态,只有地区一栏,写着:
【里面】
一股寒气从脚底冲上天灵盖。
我尝试添加好友,系统提示对方设置无法添加。
线索似乎又断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绝望像潮水一般涌来。
阳光西斜,房间里的阴影开始拉长。
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几乎能感觉到它的“注视”就在我的后脑勺上方。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是手机自带的备忘录应用,自动弹开了一个新页面。
上面,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凭空浮现出文字。
像是有一个隐形的手指,正在缓慢地敲打。
【你 在 找 我】
我的呼吸停止了。
【不 用 找】
字迹继续浮现。
【我 们 不 是 一 直 在 一 起 吗 ?】
在最后一个问号出现的瞬间,卧室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呲啦……
我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卧室的门依旧关着。
但是在门下方的缝隙里,一抹刺眼的白色,静静地停在那里。
是那件袍子的下摆。
她,就站在门后。
与我,只有一门之隔。
备忘录的屏幕又亮了。
新的文字,带着嘲弄,缓缓浮现:
【想 知 道 李 婷 在 哪 吗 ?】
备忘录的光,像是一块冰冷的墓碑。
卧室门缝下的白色,纹丝不动,却又带着千钧重压,死死钉在我的感知里。
她在问我。
用这种诡异的方式。
紧张的汗水滑进她眼睛,刺得眼睛生疼,我不敢眨眼。
她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李婷在哪?
李婷电话里的平静,还有瞬间变成空号的手机号码……
一切都不对劲。
也许,李婷为十年前的事,付出的代价远比我想象的残酷。
我颤抖着,手指悬在手机屏幕的上方,冰冷的机身仿佛也沾染了门后的寒意。
我能问她吗?
和这个……这个东西交流?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备忘录上的字迹像被橡皮擦抹去,迅速的消失。
紧接着,新的文字,以更快的速度浮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打 开 门】
三个字,像三道冰锥,扎进我心里。
不!
我猛地摇头,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紧紧抵住沙发,寻求着微不足道的依靠。
打开门?让那个东西出来?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门缝下的白色,动了一下。
原本只是垂落的一片,此刻,边缘开始微微卷起。
她还在那里。她在等。
【打 开】
文字再次出现,后面跟了一个类似笑脸的扭曲符号。
这拙劣模仿人类表情的符号,在此刻看来,比任何狰狞的面孔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目光扫过玄关,扫过紧闭的大门。逃跑的念头疯狂生长。
冲出去,离开这个房子,永远不回来!可是,能逃掉吗?
十年前,我试过了。
她从废弃公园跟到我家,如今,又跟到了这崭新的地方。
她能找到李婷,能让手机自动打字,能……
她无所不在。
而且,李婷她到底怎么了?
那个包裹,那个电话,是最后的求救吗?还是别的什么?
恐惧、愤怒和一丝病态的好奇,在我体内翻腾。
十年的阴影,根源就在门后。
逃避了十年,难道要继续逃下去吗?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沙发,一点点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
裂开的玉观音在我的手心里,硌得生疼。
我一步一步,挪向那扇卧室门。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沉重而粘滞。
越靠近,阴冷的气息就越发刺骨。
我在门前站定。白色的袍角依旧静默地停在门缝下。
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
金属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我闭上眼,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拧动了门把手。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扑面的阴风,也没有狰狞的鬼影。
卧室里,和我刚才离开时一样。
窗帘拉着,灯没开,光线昏暗。床铺凌乱,衣柜门关着。
只是,房间里,阴冷的气息更重了。
我站在门口,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空的。
没有白影,没有长发,没有那件刺眼的白袍。
她不见了?
不。
它还在,
被注视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贴近。
就像……她就在我身边,紧挨着我,甚至……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缓缓转向了房间右侧。
那面镶嵌在衣柜上的巨大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站在门口的我。
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不确定,身体微微发抖。
而在我的身后,紧紧贴着我后背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垂落,与我的黑发交融在一起。
她比我略高,微微低着头,下巴就搁在我的右边肩膀上。
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面部依旧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仿佛磨砂玻璃后的虚影。
镜中的她,抬起了一只纤细得不像活人的手,缓缓地搭在了我的左肩上。
没有重量。
没有温度。
只有彻骨的冰寒,透过薄薄的睡衣,瞬间侵蚀到我的皮肤、肌肉,直达骨髓。
镜子里,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我无法尖叫,也无法动弹。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影紧贴在我身后,和她苍白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然后,镜中的她,动了一下。
她微微的向我脖颈的方向,侧了侧。
像一个依恋的姿势,又像一个审视猎物的姿态。
冰冷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耳廓上。
没有呼吸的温热,只有一股带着陈腐味道的阴风。
下一秒,镜中的影像,我肩膀的触感也骤然消失。
我猛地喘过气来,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慌忙间扶住门框才稳住身体。
肩膀上,冰冷的触感还残留着,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
房间里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的目光落在滚落在地上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备忘录的界面停留在那个扭曲的笑脸上 。
旁边,是李婷的那张纸条。
【她进去了。】
原来,“进去”,是这个意思。
她不是进入了防空洞。
她是进入了我的身体里。
或者说,她从未离开,只是变得更加亲密无间。
我扶着门框,看着镜子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的身影,一个冰冷的事实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我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