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晨雾里飘着茜草与苏木的香气,沈青鸾将那匹冰蓝色绸缎浸进染缸时,水面泛起细碎的红,像谁不小心泼进去的胭脂。张婶站在一旁搅着染液,木桨划过水面的波纹里,她女儿的魂魄影影绰绰,正伸手去够沈青鸾垂在缸边的发梢。
“这料子特殊,得浸足七个时辰。”张婶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目光落在沈青鸾无名指的戒指上,“陆先生昨儿个来打听过,说要给你做件新嫁衣?”
沈青鸾的指尖在绸缎上轻轻一点,冰蓝色的布料已吸饱了染液,正慢慢透出温润的绯红。“不是嫁衣,”她笑着摇头,眼底却泛起暖意,“是件红裙,他说想看我穿红衣的样子。”
张婶的女儿突然在染液里现出身形,手里举着支刚摘的凤仙花,往绸缎上印下小小的红痕。那痕迹落在布料上,竟化作精致的凤羽暗纹,与陆子渊青铜剑上的纹路隐隐相合。
“这孩子,倒比我还懂针线。”张婶笑着叹气,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柔,“她生前就爱给布帛画花样,说以后要做三界最好的绣娘,给神女做嫁衣。”
沈青鸾望着染液里渐渐清晰的凤羽纹,突然想起第四世记忆里的绣架——凤神女曾在昆仑的寒夜里,一针一线给火主绣披风,针脚里藏着“平安”二字,只是那披风还没绣完,就被战火燃成了灰烬。
“等这件裙子做好,让她帮我绣袖口吧。”沈青鸾轻声说,指尖拂过水面,与小姑娘的魂魄相触时,激起细碎的光粒,“就绣涅盘花,好不好?”
小姑娘用力点头,身影在染液里雀跃地转圈,搅得绯红的水面泛起涟漪,像朵盛开的胭脂花。
午时的日头最烈,陆子渊提着食盒走进染坊时,正看见沈青鸾坐在廊下晒草药,脚边的竹篮里装着刚采的薄荷与金银花——那是给火德星君准备的,据说他养伤时总嫌天界的药太苦。
“张婶说你一早就来了。”陆子渊将食盒里的莲子羹推给她,碗沿的花纹是他亲手刻的凤纹,“镇火珠刚才发烫,归墟的玄龟传讯说,水神的魂魄已能凝聚出半张脸了,眼窝那里开始长新的瞳仁。”
沈青鸾舀了勺莲子羹,甜香漫过舌尖时,染缸里的绸缎突然发出微光。两人同时望去,绯红的布料上,凤羽暗纹正顺着水流缓缓舒展,竟在布料中央织出团小小的火焰,火焰里裹着颗星星——那是星砂的印记,是陆子渊命格星辰的形状。
“是她绣的。”沈青鸾望着染液里小姑娘的笑脸,突然明白有些遗憾是会被温柔接住的,“三百年前没绣完的披风,三百年后换种方式续上了。”
陆子渊的指尖抚过染缸边缘,镇火珠的光芒透过他的触碰,漫进绯红的绸缎里。那些凤羽纹突然活了过来,在布料上轻轻颤动,像振翅欲飞的火蝶。“等裙子做好,我们去归墟看看水神吧。”他轻声说,“顺便把这草药带给火德星君,告诉他,人间的薄荷比天界的甘露更解腻。”
傍晚收布料时,夕阳正将染坊染成金红色。沈青鸾提着湿漉漉的绸缎往院里走,布料拖过地面的水渍,在石板上留下绯红的痕迹,像条通往未来的红毯。张婶的女儿跟在后面,用凤仙花在水渍上补缀,将那些痕迹连成完整的凤纹。
“得挂在古槐树上晒,那里的灵气能让花纹更鲜活。”陆子渊早已在槐树上搭好了竹竿,竹节上缠着他用青铜剑削的凤凰挂钩,“囡囡她们说,今晚要在树下守着,说红裙沾了月光,能引来真凤凰。”
绯红的绸缎挂上竹竿时,晚风突然卷起布料,在空中展开成完整的裙形。那些凤羽纹在风中轻轻颤动,星砂印记发出细碎的光,竟与昆仑墟方向飘来的流萤缠在一起,织成半透明的光网。
“你看。”沈青鸾望着光网中渐渐清晰的人影——那是第四世的凤神女,正穿着件一模一样的红裙,站在昆仑的祭坛上,对着火主的方向笑,“她也在看。”
陆子渊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那里还沾着染坊的茜草香。“她说过,等战火平息就穿红裙给我看。”他的声音里带着释然的温柔,“三百年了,总算没让她等太久。”
夜里的古槐树下真的聚了不少人。囡囡们举着自制的灯笼,灯笼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凤凰;张婶带来了刚蒸好的桂花糕,说要请“神女和火主”尝尝人间的甜;连镇上的货郎都来了,背着装满小玩意儿的担子,说要给凤凰选件见面礼。
红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凤羽纹与星砂印记交相辉映,竟真的引来两只火灵凤凰。它们落在竹竿上,用喙轻轻梳理布料的褶皱,像在为即将完成的杰作收尾。
“明天就能拆线了。”沈青鸾靠在陆子渊肩头,看着凤凰在红裙周围盘旋,“拆了线,我们就去天界吧,火德星君和水神前辈该等急了。”
陆子渊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戒指在月光下亮着微光。他想起昨夜梦见三百年前的昆仑雪,凤神女站在祭坛上对他说:“若有朝一日能脱下战甲,想穿红裙去人间看看。”那时他不懂,为何神明会眷恋人间的衣饰,直到此刻看见她眼底的光,才明白红裙里裹着的不是虚荣,是对“寻常”的渴望。
“拆了线,先去山涧边走走。”陆子渊轻声说,指尖划过她鬓角的碎发,“你说过那里的溪石能映出前世的影子,我想看看穿红裙的你,在每一世的倒影里,是不是都笑着。”
红裙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凤羽纹与星砂印记在布料上流转,像在书写新的故事。树下的囡囡们早已睡熟,嘴角还沾着桂花糕的碎屑;张婶的女儿坐在染坊的窗台上,正对着红裙比划着绣针的轨迹;火灵凤凰依偎在竹竿旁,翅膀护住布料,像守护着易碎的美梦。
沈青鸾望着陆子渊发梢的墨色在月光下泛着光泽,突然觉得三百年的颠沛都成了铺垫。那些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那些刻在魂魄里的伤痕,终会被这样的夜晚熨平——有红裙待拆,有良人在侧,有未写完的故事在风里轻轻摇晃。
她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那里的温度刚刚好,像昆仑的火,像归墟的水,像云梦泽永不熄灭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