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冬月的汴京,雪粒子如碎玉般砸在朱雀门的琉璃瓦上,溅起一片寒星。未时三刻,宣德门外的御道已积了三寸厚的雪,巡街的金吾卫甲叶上凝着冰棱,呵出的白气在风中散成游丝。紫宸殿西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铜漏滴答声里,宋太祖赵匡胤斜倚在铺着整幅白狐裘的御榻上,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身侧描金漆案——那案上摊着半卷《孙子兵法》,朱笔圈点处,“兵者诡道”四字被朱砂浸得发暗。
“陛下,王枢密使递牌子求见。”内侍王继恩垂着首,声音压得比殿角的铜鹤香炉里的烟气还低。他眼角余光瞥见御榻上那人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半月前亲征北汉时,陛下在太原城下冒雪督战的模样,那时龙旗猎猎,天子金甲上的雪光比此刻殿内的烛火更亮些。
赵匡胤“嗯”了声,并未抬眼。殿外风雪忽然大了些,卷着哨音扑在窗纸上,将西暖阁隔成一座孤岛。他想起三日前赵普从洛阳快马递回的密折,绢帛上的字迹因加急书写而略显潦草,却字字如冰锥:“……臣闻晋王于城南普安寺广纳游士,又于相府后园私储甲仗,其心昭昭,望陛下早作决断……”
“让他在偏殿候着。”赵匡胤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未愈的风寒,“再取些上好的龙涎香来,这屋子太闷。”
王继恩躬身退下,靴底踏在青砖上悄无声息。他刚转过鎏金屏风,便见廊下阴影里立着个黑袍人,正是晋王赵光义的亲随郭贽。郭贽递过个赤金小匣,低声道:“我家王爷说,陛下龙体违和,这匣子里的‘紫河车’是西域胡商处寻来的,补元气最是灵验。”
王继恩接过匣子,触手微暖,知是用暖玉衬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起上个月在大相国寺听的禅机——那高僧捻着佛珠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当时只当是寻常佛法,此刻想来,却似暗指着这日渐坐大的晋王势力。
西暖阁内,赵匡胤撑起身子,从枕边摸出一枚玉斧。这斧长不过七寸,乃华山陈抟老祖所赠,说可“镇宅辟邪”,他常带在身边把玩。玉质温润,却在指腹摩挲处沁着一丝凉意,如同此刻他想起胞弟赵光义时的心境。陈桥驿黄袍加身那日,光义捧着酒盏跪在雪地里,说“大哥若登大位,臣弟甘为犬马”;杯酒释兵权时,光义替他按住石守信颤抖的手,笑道“陛下仁德,诸位将军卸甲归田方是正途”。可如今这“犬马”的獠牙,似乎已隐隐触到了龙袍的边缘。
“陛下,晋王已在殿外候了一个时辰,说有紧急军务启奏。”王继恩复又进来,将赤金匣搁在案角,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赵匡胤将玉斧揣入袖中,指节在狐裘上碾出深深的痕迹:“宣。”
殿门“吱呀”裂开一道缝,风雪卷着玄色斗篷的衣角涌入。赵光义立在门槛处,肩头落满雪沫,玄色锦袍上用银线绣的蟒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他身后的随侍捧着个朱漆食盒,热气透过盒缝散出,混着浓烈的酒香与血腥气。
“大哥今日气色瞧着好了许多。”赵光义大步上前,未行全礼便笑着揭开食盒,“臣弟特意让相府厨子炖了鹿血酒,加了长白山的老山参,最能驱寒活血。”说着便亲自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白玉杯时,杯壁上凝起一层薄雾。
赵匡胤目光落在他袖口——那里似乎比寻常更鼓些。他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杯壁,那寒意竟透过玉质直侵骨髓,与方才王继恩递来的暖玉匣判若云泥。“北汉的战事,前线可有新消息?”他呷了口酒,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回大哥,”赵光义在对面的锦墩坐下,搓了搓手,“潘美将军已将太原城围得水泄不通,只是刘继元那厮负隅顽抗,又恰逢大雪……”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不过臣弟听说,大哥派去监军的田钦祚,似乎与潘美有些龌龊?”
“放肆!”赵匡胤猛地咳嗽起来,酒液溅在明黄的龙袍上,洇出几点暗痕,“潘美是朕的老兄弟,田钦祚亦是忠勇之士,岂容你在此挑拨!”他本就因赵普的密折心绪不宁,此刻听弟弟竟非议重臣,积压的怒火陡然翻涌,只觉胸口闷痛如锤击,袖中的玉斧硌得掌心生疼。
赵光义慌忙起身搀扶,袖中“叮”地滑下一物,落在青砖上滴溜溜打转——竟是枚寸许长的金柄小刀,刀刃薄如蝉翼,刀柄上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形制精巧异常。
“这是……”赵匡胤瞳孔骤缩,挣扎着要推开他,指腹已触到那冰冷的刀刃。
赵光义脸色煞白,闪电般拾刀藏回袖中,强笑道:“大哥眼花了,不过是枚削果皮的小刀罢了。”他扶着赵匡胤躺回软榻,又将酒壶凑到兄长唇边,“许是臣弟说话不周,惹大哥动了肝火。这鹿血酒最是补气,大哥再饮些。”
酒液再次灌入喉间,赵匡胤却感到一股异样的腥涩。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亲征淮南时,帐下有个偏将也是献了碗“强身酒”,饮后浑身燥热难当,险些误了军机,后来才知那酒里掺了不明药材。此刻这鹿血酒的味道,竟与当年隐隐相似。
“光义,”他忽然抓住弟弟的手腕,指力因愤怒而颤抖,“你老实告诉朕,你相府后园的地窖里,究竟藏了多少甲胄?普安寺的门客,又有多少是你暗蓄的人手?”
赵光义手腕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幽暗覆盖。他缓缓抽回手,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狂舞的风雪,声音忽然变得飘忽:“大哥还记得陈桥驿吗?那日也是下着雪,将士们把黄旗披在你身上,山呼万岁。你说‘受太后、太后恩,岂敢负也’,可如今……”他猛地回头,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得脸色忽青忽白,“这龙椅,难道只能是大哥坐得?”
“你……”赵匡胤惊怒交加,只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喷而出,溅在赵光义胸前的蟒纹上,化作点点红梅。他挣扎着去摸袖中的玉斧,却被赵光义抢上一步按住肩膀。
“大哥息怒,”赵光义的声音温柔得诡异,手掌却如铁钳般用力,“臣弟只是……只是担心大哥的身子。这江山社稷,还需要人来扛啊。”他另一只手探入怀中,似乎要取什么,袖口的小刀再次滑出半寸,寒光一闪。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继恩隔着窗纱急道:“陛下,皇后娘娘遣人来问,是否要传御膳?”
赵光义动作一顿,眼中凶光稍敛。赵匡胤趁机甩开他的手,指着殿门,气得浑身发抖:“滚……你给朕滚出去!”
赵光义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又恢复了恭顺的模样:“大哥息怒,臣弟这就告退。”他躬身行礼,转身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却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殿内重归死寂,唯有赵匡胤粗重的喘息声与炭火烧裂的噼啪声交织。他撑着身子坐起,只觉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中,忽见御榻下有件物事在烛光下闪着微光——竟是半片碎裂的玉斧!正是他袖中那柄陈抟老祖所赠之物!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伸手去拾,指尖刚触到玉斧碎片,忽觉心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殿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值夜的宫女端着汤羹路过,远远望见西暖阁的窗纸上,先是映出两人争执的影子,继而见一人影猛地扑向另一人,接着“啪”一声脆响,似是玉器碎裂,随后烛火剧烈晃动起来,光影乱作一团。少顷,烛火又稳定下来,只见一人影踉跄着走出殿门,正是晋王赵光义,他斗篷下摆上溅了几点暗红,正惊声呼喊道:“快来人!陛下……陛下龙御归天了!”
王继恩闻讯赶来时,赵光义正跪在御榻前,捶胸顿足,状极悲恸。殿内烛火通明,赵匡胤仰卧在狐裘上,双目圆睁,嘴角残留着黑紫色的血迹,右手紧握着半片玉斧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柄完整的玉斧本应是合二为一的,此刻却分作两半,另一半不知去向。
“陛下!陛下怎么会……”王继恩扑到榻前,指尖触到龙袍下的身体,已是一片冰凉。他猛地抬头,看向赵光义,只见对方眼中虽有泪光,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快!快传皇后!传宰相!”赵光义霍然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他转身时,王继恩瞥见他靴底沾着几点暗红的血迹,正顺着青砖缝隙缓缓渗透。
相府密室里,赵光义正对着一幅舆图沉思。郭贽在一旁低声道:“陛下,外面的传言已经按计划散开了。只是那王继恩……”
“一个老太监而已,”赵光义头也不抬,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太原城,“成不了气候。倒是赵普那边,得派人盯紧了。他手里若真有什么不利于咱的东西……”他眼中寒光一闪,“那‘金匮之盟’,也该让天下人都知道了。”
郭贽躬身应是,忽又想起一事:“陛下,太祖皇帝的玉斧……另一半是否要……”
“不必,”赵光义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就让它留在西暖阁的砖缝里,也好让那些多事的人,知道有些谜,是永远解不开的。”
窗外,寒鸦在枯枝上聒噪地叫着,将沉沉夜色划开一道口子。汴京城的雪虽停了,可那弥漫在紫宸殿内的血腥气与疑云,却如同陈年的墨渍,终将在史书上晕染出一片经久不散的阴影——烛影斧声,斧声烛影,究竟是手足相残的人伦悲剧,还是权力更迭的必然宿命?或许只有那半片遗落在历史尘埃里的玉斧,才知晓那个雪夜的全部真相。而新登基的太宗皇帝,已踏上了属于他的帝王之路,身后留下的,是兄长未竟的江山,与一桩千古无解的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