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三年深秋,雁门关外的朔风卷着沙砾,将天空染成一片浑浊的黄。宋军先锋杨业勒住胯下白马,铁甲上凝结的霜花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回望身后仅剩的数百名骑兵,个个面染征尘,箭囊已空,唯有腰间朴刀仍在风雪中铮铮作响。三天前,东路军曹彬溃败的消息传来时,他便知这趟北伐已是凶多吉少。
“将军,前面就是陈家谷了。”副将王贵指着前方两山夹峙的谷地,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潘主帅说会在此设伏兵接应……”
杨业沉默着。他想起出征前与主帅潘美的争执——他力主避开辽军主力,声东击西护送百姓内迁,却被监军王侁嗤笑“畏敌如虎”。那王侁是太宗皇帝潜邸旧臣,此刻正按剑立在阵后,目光如鹰隼般盯着他的背影。
“潘美……”杨业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喉头泛起一丝苦涩。想当年太原城下,他与潘美曾并肩浴血,如今却因朝堂党争而处处掣肘。马鞍旁悬挂的银枪忽然轻颤,枪缨上的红穗被血浸透,早已褪成暗褐。
“将军!辽军追上来了!”斥候的呼喊划破暮色。杨业猛地抬头,只见远方烟尘滚滚,辽国驸马萧挞凛的旗号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铁骑如黑云压境。他深吸一口气,霜花呛入肺腑,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
“王贵,你带伤兵从谷侧小径突围,”杨业解下腰间令牌,“告诉潘主帅,就说我杨业……尽力了。”
王贵扑通跪地:“将军!末将誓死追随!”
“糊涂!”杨业一把将他拽起,“陈家谷口若无人接应,我等皆成炮灰!快去!”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白马忽然人立而起,前蹄在冻土上刨出深深的血痕——那是三天前中箭时溅上的血,早已与霜雪冻成一片。
辽军的马蹄声如雷滚过山谷。杨业将剩余的骑兵分成三队,令长子杨延昭率左队抢占西侧高地,次子杨延玉率右队埋伏于密林,自己则横枪立马,独对辽军前锋。
“南朝降将,安敢阻我大军!”萧挞凛的声音从阵中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他曾在朔州见过杨业的威风,此刻却见对方盔甲破损,坐骑也显疲态,不由放声大笑。
杨业不答,银枪在手中挽出一朵枪花。这杆“寒星枪”跟随他三十载,从北汉到大宋,饮过多少胡虏血,此刻却要为这糊涂的北伐陪葬。
辽军前锋百余人纵马冲来。杨业双腿一夹马腹,白马通灵般前冲,枪尖直指为首的辽将咽喉。那辽将举刀格挡,却听“咔嚓”一声,厚背大刀竟被枪尖震裂,紧接着寒光过处,脖颈已多了道血痕。
“杨无敌!”宋兵齐声呐喊,士气大振。杨业却心中一沉——这声喊,只会引来更多敌军。果然,萧挞凛挥旗令下,两侧山坡的辽兵如潮水般涌来,箭雨密如飞蝗。
“放箭!”杨延昭在高地上怒吼,却听弓弦声稀稀拉拉——箭囊早已空了。他拔出腰刀,看着父亲在万军之中左冲右突,银枪化作一道光轮,每一次挥舞都有辽兵惨叫落马,可那光轮却越来越小,渐渐被黑色的人潮吞没。
“七弟呢?”杨延玉忽然喊道。众人这才发现,七郎杨延嗣不见了踪影。
此刻的宋营大帐,潘美正对着地图沉吟。案上的铜炉燃着龙涎香,与帐外的血腥气格格不入。王侁端着酒杯走来:“潘帅,杨业那厮怕是撑不住了吧?早说他是北汉降将,靠不住。”
潘美皱眉:“王监军慎言。杨将军乃国之栋梁……”
“栋梁?”王侁冷笑,“我看是绊脚石!陛下早有密旨,此番北伐若败,需有人担责。”他凑近潘美,压低声音,“您想想,当年太祖爷……”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巨响,一名亲兵踉跄着撞入:“报……报!七……七将军闯营了!”
帐帘被猛地掀开,风雪卷着一个血人冲了进来。杨延嗣身披染血的白袍,头发结冰,手里提着半杆断枪。他扑通跪倒在潘美面前,铠甲上的血珠在青砖上砸出朵朵红梅:“潘帅!我父被困陈家谷,快发兵救援!”
潘美霍然起身,却被王侁一把按住。王侁盯着杨延嗣脸上的血污,慢条斯理道:“七将军,这都三更天了,大军早已安营,岂能轻动?再说……杨将军智勇双全,岂会被困?”
“你放屁!”杨延嗣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暴起,“我亲眼见辽军主力围了上去!再不去,我父就……”
“放肆!”王侁拍案而起,“小小偏将,安敢咆哮帅帐!来人,把这狂徒拖出去,杖责二十!”
亲兵们上前拉扯,杨延嗣奋力挣扎,铠甲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忽然看向潘美,声音里带着哭腔:“潘帅!您忘了当年太原城头,我父是如何救您的?!”
潘美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沉声道:“七将军息怒,王监军也是为大军安危着想。陈家谷地形复杂,夜战不利,还是等天亮再……”
“等天亮我父就尸骨无存了!”杨延嗣猛地挣脱束缚,扑向案几上的令箭,“我自己去!”
王侁眼中寒光一闪,抽出腰间佩剑掷出。剑刃擦着杨延嗣耳畔飞过,钉入帐柱,震得上面的“帅”字旗哗哗作响。“杨延嗣,你敢违令?”王侁的声音冰冷,“再敢胡来,以通敌论处!”
杨延嗣看着潘美沉默的脸,又看看王侁狰狞的笑,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他猛地拔出帐柱上的佩剑,割下一束头发掷在地上:“潘美!王侁!我杨家若有一人降辽,有如此发!今日你等不发救兵,我便撞死在这帅旗之下!”
陈家谷的月光被硝烟染成血色。杨业的银枪已卷了刃,白马前腿中箭,跪倒在地。他环顾四周,只剩数十名伤兵背靠背站着,盔甲下渗出的血在雪地上冻成暗红的冰。
“将军,辽军退了!”王贵指着远方欢呼。杨业却心头一沉——辽军从未退过,这是要将他们困死在这里。他望向谷口方向,那里本该有潘美的伏兵,此刻却只有寒风卷着落叶。
“爹!”杨延昭的呼喊从谷口传来。杨业抬头,见长子浑身是血地冲进来,身后跟着零星的宋兵。“爹,七弟去搬救兵了,马上就到!”
杨业苦笑一声,用枪支撑着身体:“延昭,爹对不住你……”他忽然呛出一口血,溅在身旁的石碑上。那是块无名古碑,上面的字迹已风化模糊,唯有“忠”字尚可辨认。
就在此时,萧挞凛的声音再次响起:“杨无敌,降了吧!我主耶律隆绪必有重用!”
杨业猛地抬头,银枪指向辽军大阵:“我杨业生为大宋将,死为大宋鬼!”
说罢,他冲向最近的辽兵,枪尖刺入敌人胸膛,自己却被背后的冷箭射中。杨业晃了晃,用尽最后力气将银枪插入地面,身体倚着枪杆,怒目圆睁,直至气绝。辽兵面面相觑,竟无人敢上前。
杨延昭抱着父亲的尸身,泪水混着血污流下。他想起七弟临走前的眼神,那是一种要把天地都戳个窟窿的狠厉。山谷里忽然起了雾,将月光筛成碎片,落在杨业凝固的瞳孔上,像撒了一把碎银。
三日后,杨延嗣浑身是伤地回到陈家谷时,只找到兄长和父亲的遗体。他腰间插着三支断箭,据说是突围时被潘美麾下的弓箭手所射。
而真实的史书上,只淡淡记载:“业力战,自日中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扞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至于潘美,《宋史》说他“坐削秩三等”,王侁则“除名,隶金州”。但在杨家将的传说里,他们早已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那年冬天,佘太君带着杨门女将迎灵时,雁门关下的雪下得格外大。有人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令公夫人在杨业的灵前种下一株青松,说:“我夫虽死,此松犹生,看它何日能扫尽胡尘。”
而在千里之外的汴京,太宗皇帝赵光义接到战报时,听说杨业殉国,他半晌才叹道:“杨业,真乃我大宋的李陵啊……”
无人知晓,他这句话里,藏着多少对忠臣的惋惜,又有多少对权力的忌惮。就像陈家谷口那轮被硝烟染血的月亮,终将隐入历史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