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七年(1125年),金军分两路南下攻宋,宋徽宗吓得把皇位传给儿子赵恒,是为宋钦宗。转过年来,靖康之变爆发,汴梁城破,徽钦二帝被俘北去。这一年,在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一个官宦家庭里,一个男婴在兵荒马乱中降生了。他的父亲陆宰本是京官,因不满朝廷求和,早已辞官回乡,此刻正带着家人躲避战乱。看着窗外风雨飘摇,陆宰给儿子取名为“游”,字“务观”,希望他日后能遍历山河,看尽世间景象——这孩子,便是日后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
陆游的童年是在逃难中度过的。他后来回忆说:“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三山杜门作歌》)金兵南下时,陆家多次迁徙,小陆游亲眼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听过金兵烧杀抢掠的传闻。这种国破家亡的切身体验,像一颗种子埋进了他的心里,日后长成了参天的爱国之树。
陆家是书香门第,陆宰藏书丰富,还常常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力主抗金的爱国诗人曾几——在家中谈论国事。小陆游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都是收复失地的呐喊。他十岁左右开始学诗,曾几成为他的老师。曾几不仅教他作诗技巧,更教他“忧国忧民”的文人风骨。陆游后来在诗里写道:“我得茶山(曾几号茶山居士)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赠应秀才》)这种注重真情实感的创作态度,贯穿了他一生的写作。
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二十八岁的陆游到临安参加科举考试。当时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参加考试,秦桧想让孙子夺魁,便暗中授意主考官。但陆游的文章写得实在太好,主考官陈之茂不顾秦桧压力,将陆游列为第一,秦埙第二。秦桧得知后大怒,第二年礼部复试时,直接把陆游的名字划掉了。直到秦桧死后,陆游才得以踏入仕途,但这段经历让他早早见识了官场的黑暗。
陆游真正接触军旅生活,是在乾道八年(1172年)。这一年,他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今陕西汉中)担任幕僚。南郑地处抗金前线,王炎是坚定的主战派,正在积极筹备北伐。陆游来到这里,终于有了靠近战场的机会,他激动地写道:“孤云两角(山名,在陕西)不可攀,眇然望去如飞烟。”(《山南行》)
在南郑,陆游穿着军装,跟着部队巡逻,考察地形,甚至参与制定北伐计划。他曾骑马奔驰在大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下,看着关隘险峻,想起汉唐雄风,写下“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的名句。他还曾在夜间巡逻时遭遇老虎,亲手用长矛刺杀了老虎,这一段经历让他终生难忘,后来在诗中多次提及:“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怀昔》)
可惜好景不长,王炎的北伐计划遭到朝廷主和派的阻挠,很快被召回临安,幕府解散。陆游也不得不离开南郑,调到成都任职。从前线到后方,这种落差让他倍感失落:“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他不甘心只做个诗人,却又无可奈何。
在四川期间,陆游先后在成都、嘉州(今四川乐山)、荣州(今四川荣县)等地任职,虽然远离了前线,但他始终关注着时局。他与当地的文人墨客交往,也与士兵百姓接触,写下了大量反映四川风土人情和自己报国无门的诗篇。他在成都结识了范成大,两人既是同僚又是诗友。范成大欣赏陆游的才华,陆游却因不拘礼法,被人讥为“颓放”,他索性自号“放翁”,以此回应世人的非议。
说到陆游,就不能不提他的爱情悲剧。陆游二十岁左右,娶了表妹唐婉为妻。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婚后生活十分恩爱。但陆游的母亲唐氏却不喜欢唐婉,认为她会让陆游“耽于情爱,荒废学业”,影响陆游科举,于是硬逼着陆游休了唐婉。
陆游不敢违抗母命,又不忍伤害唐婉,便在外面偷偷置了一处房产,让唐婉暂住。但这事很快被陆母发现,她强行拆散了这对鸳鸯。后来,陆游另娶王氏,唐婉也改嫁同郡的赵士程。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陆游在沈园(今浙江绍兴)偶遇唐婉和赵士程。唐婉征得赵士程同意,向陆游敬了一杯酒。看着昔日爱人如今为人妇,陆游心中百感交集,在沈园的墙上题下了那首着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看到后,悲痛欲绝,也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后,唐婉便郁郁而终。这段爱情悲剧,成为陆游心中永远的痛。直到晚年,他还多次到沈园凭吊,写下“沈园柳老不吹绵,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二首》)等诗句,每读至此,令人唏嘘。
当陆游在江南写下忧国诗篇时,在北方沦陷区,一个少年正在战火中成长。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年),辛弃疾出生于济南历城(今山东济南)。此时的山东已被金朝占领,他的祖父辛赞因家族拖累,不得不做了金朝的官,但心中一直不忘故国,常常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美芹十论》),讲述北宋的繁华和岳飞的故事。
辛弃疾自幼习武,性格豪爽,胸有大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率大军南下攻宋,北方各族人民纷纷起义反抗金朝统治。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聚集了两千多人,投奔了山东境内最大的一支起义军——耿京领导的“天平军”。辛弃疾在军中担任“掌书记”,负责文书工作,但他的勇猛很快显露出来。
当时有个叫义端的和尚,也带着一支队伍投奔耿京,后来却偷了耿京的大印想投降金兵。耿京大怒,要杀辛弃疾,因为义端是辛弃疾介绍来的。辛弃疾说:“给我三天时间,抓不到义端,我甘愿受死。”于是他单骑追击,很快就追上了义端,义端跪地求饶:“我知道你的真相,你是天上的青牛下凡,求你饶我一命。”辛弃疾不为所动,斩下义端首级,夺回大印,回到军中,耿京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辛弃疾奉耿京之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宋高宗接见了他,任命他为承务郎、天平军掌书记,并让他回去传达旨意。但当辛弃疾走到江淮地区时,突然得知一个噩耗: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起义军溃散,张安国投降了金朝,做了济州(今山东济宁)知州。
辛弃疾怒不可遏,对身边的五十名骑兵说:“我等以忠义归朝,如今主上被害,岂能就此罢休!”于是他率领这五十人,连夜奔袭济州。当时济州有金兵上万人驻守,辛弃疾等人趁夜混入城中,直奔张安国的府衙。张安国正在和金兵将领喝酒,辛弃疾冲进去,将他一把抓起,扔到马上,然后大声喊道:“朝廷大军已到,愿意归宋的跟我走!”城中不少原起义军的士兵纷纷响应,辛弃疾趁机带着张安国和上千人冲出济州,渡过淮河,将张安国押到临安处死。
这一年,辛弃疾才二十三岁。他“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这段“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的传奇经历,成为他一生的骄傲,也奠定了他在南宋朝廷的知名度。
辛弃疾归宋后,本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实现收复失地的理想,但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南宋朝廷对北方来的“归正人”(指从金朝回归南宋的人)始终怀有戒心,加上主和派占上风,辛弃疾一直没得到重用,只是被派到地方做一些安抚、转运之类的官职。
乾道元年(1165年),二十五岁的辛弃疾写下了着名的《美芹十论》,从敌我态势、地形分析、战略战术等十个方面,详细阐述了收复中原的计划。他指出金朝“必乱必亡”,建议南宋“审势”“察情”,做好准备。但这份充满真知灼见的奏章,就像石沉大海,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
后来,辛弃疾又写下《九议》等文章,继续建言献策,但都收效甚微。他只能在地方任上,整顿吏治,发展生产,安抚百姓。他在滁州(今安徽滁州)任知州时,当地经过战乱,民生凋敝,辛弃疾减免赋税,招抚流亡,鼓励生产,不到一年,滁州就“荒陋之邦,幅员千里,焕然一新”(《滁州奠枕楼记》)。
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被任命为江西安抚使,负责平定茶商起义。他采取“剿抚并用”的策略,很快就平息了起义。但就在这时,他遭到了弹劾,罪名是“奸贪凶暴”“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其实这是主和派对他的迫害,因为他一直主张抗金。辛弃疾被罢官,回到江西上饶的“带湖庄园”,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闲居生活。
在带湖,辛弃疾给自己取号“稼轩”,并写下了大量词作。他把满腔的报国热情和壮志未酬的悲愤,都融入了词中:“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这种“壮词”,成为辛弃疾词作的典型风格。陆游比辛弃疾大十五岁,两人虽然早年没有交集,但彼此都很欣赏对方的才华和抱负。淳熙十五年(1188年),辛弃疾在带湖闲居,听说陆游在山阴也过着退休生活,便写信给陆游,表达仰慕之情。陆游回信说:“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送辛幼安殿撰造朝》)把辛弃疾比作管仲、萧何,评价极高。
这一年冬天,辛弃疾不顾严寒,从上饶骑马到山阴拜访陆游。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一见如故,谈论国事,纵论诗词,相见恨晚。陆游还专门写了一首《赠辛承旨弃疾》:“君如李广不封侯,我似张骞更崎岖。”把辛弃疾比作汉代名将李广,感叹他的才华得不到施展。
辛弃疾在山阴住了几天,临走时,陆游又写了一首《送辛幼安殿撰造朝》,其中有“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的句子,鼓励辛弃疾继续为收复中原努力。辛弃疾也在词中回应陆游:“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这里的“同父”是陈亮,但情感也适用于陆游,表达了两人共同的志向。
虽然两人都渴望北伐,但南宋朝廷的态度却让他们失望。开禧二年(1206年),权臣韩侂胄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仓促发动“开禧北伐”,结果宋军大败,签订了屈辱的“嘉定和议”。辛弃疾曾被短暂起用,但很快又被罢免。陆游听到北伐失败的消息,悲愤交加,写下“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关山月》)的诗句,痛斥朝廷的妥协。
陆游的晚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山阴的“三山别业”度过的。他虽然退隐乡间,但从未忘记国事。他每天读书、写诗、务农,过着清苦的生活,但心中始终牵挂着中原。他写农村生活:“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也写自己的报国之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嘉泰二年(1202年),陆游被召回临安,参与编修国史和实录。他不顾年老体衰,认真工作,希望能通过修史来保存抗金的历史记忆。完成任务后,他再次请求退休,回到山阴。
嘉定二年(1209年),八十五岁的陆游病重。临终前,他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短短四句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饱含着一位老人对国家的无限牵挂和遗憾。他到死都没看到宋朝收复中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后代。这种深沉的爱国情怀,打动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
陆游去世后,留下了九千多首诗,是中国文学史上存诗最多的诗人之一。他的诗风格多样,既有“铁马冰河”的豪放,也有“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婉约,被誉为“诗史”,记录了南宋前期的社会现实和文人心态。
辛弃疾的晚年,也是在闲居中度过的。他后来又在铅山(今江西铅山)修建了“瓢泉庄园”,与带湖庄园并称“辛氏双园”。他在这里与友人唱和,游览山水,但内心的痛苦从未消失。他登京口北固亭,写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词中借古讽今,感叹南宋没有像孙权、刘裕那样的英雄,批评韩侂胄北伐准备不足,也表达了自己虽年老仍想为国效力的愿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一句,用战国名将廉颇的典故,暗示自己虽已年迈,但仍有报国之心,可惜“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开禧三年(1207年),韩侂胄北伐失败后被杀,辛弃疾也在这一年病重。据说他临终前,还在大喊“杀贼!杀贼!”(《康熙济南府志》)。这位一生渴望收复失地的英雄,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八岁。
辛弃疾留下了六百多首词,他的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豪放词推向了顶峰,与苏轼并称“苏辛”。他的词不仅有家国情怀,也有对田园生活的描写,如“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展现了他性格的另一面。
陆游和辛弃疾,一个以诗言志,一个以词抒怀,共同构成了南宋文学的高峰。他们的作品不仅是文学瑰宝,更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写照。陆游的诗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南宋百姓对收复失地的渴望和对朝廷偏安的不满;辛弃疾的词像一把利剑,刺破了粉饰太平的假象,唤醒了人们的爱国热情。
他们的诗词对后世影响深远。明代文学家杨慎说:“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流落荆楚,故其诗号沉郁悲壮,倾倒欲绝。”(《升庵诗话》)清代学者王国维则评价辛弃疾:“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人间词话》)
在他们之后,南宋的爱国诗词形成了一个流派,刘克庄、文天祥等诗人都受到他们的影响。文天祥在《过零丁洋》中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种气节,正是陆游和辛弃疾精神的延续。
到了近代,陆游和辛弃疾的诗词更是成为激发民族精神的利器。抗日战争时期,“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等名句,被无数爱国志士引用,激励着人们为国家的独立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