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年),宋孝宗赵昚(shèn)把皇位传给儿子赵惇,是为宋光宗。这一年,在临安的韩府里,一个中年人正对着铜镜整理官帽,镜中人三角眼、鹰钩鼻,一脸精明相,此人便是韩侂胄(tuo zhou)。此时的他不过是个知合(gé)门事,负责皇帝仪仗传达,官不大,但背景却吓人——他是北宋名臣韩琦的曾孙,更是宋高宗吴皇后的外甥,光宗李皇后的表舅。
韩侂胄的发家史,堪称南宋版“外戚进阶指南”。他爹韩诚娶了吴皇后的妹妹,这层关系让他从小就混在宫里。宋孝宗时期,他靠着这层裙带关系,先后做过合门祗候、宣赞舍人等官职,都是些接近皇帝的闲差。但韩侂胄不甘心只做个“皇亲国戚”,他眼里盯着的,是朝堂上那些大佬的位置。
光宗即位后,这位皇帝有点“妻管严”,李皇后性格强悍,经常干预朝政。韩侂胄看准机会,拼命巴结李皇后,成了皇后身边的红人。但真正让他飞黄腾达的,是一场宫廷政变——绍熙内禅。
光宗即位没几年,就得了精神病(一说抑郁症),时常疯疯癫癫,甚至不敢去给孝宗请安。孝宗死后,光宗又不肯主持丧礼,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关键时刻,韩侂胄找到了吴太后(此时已是太皇太后),联合宗室赵汝愚,策划让光宗禅位给儿子赵扩,是为宋宁宗。
这场政变中,韩侂胄跑前跑后,充当了吴太后和赵汝愚之间的传话筒。但事成之后,赵汝愚做了宰相,却只给韩侂胄升了个宜州观察使。韩侂胄不干了:“我这么大功劳,就给个芝麻官?”赵汝愚还甩下一句名言:“吾宗臣也,汝外戚也,何可以言功?”(《宋史·韩侂胄传》)意思是我是皇族,你是外戚,外戚怎么能谈功劳?
这话彻底得罪了韩侂胄。从此,两人结下梁子。韩侂胄利用自己接近宁宗和吴太后的便利,不断在皇帝面前说赵汝愚的坏话,说他“以宗室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宁宗本就没啥主见,被说得多了,便在庆元元年(1195年)罢免了赵汝愚,将他贬到永州(今湖南永州),赵汝愚后来在路上病死。
赶走赵汝愚后,韩侂胄并没有满足。他知道,要想长期掌权,必须清除异己。当时赵汝愚的支持者大多是理学家,比如朱熹、彭龟年等,韩侂胄就给他们扣上“伪学”的帽子,说他们的学问是假的,思想有害。庆元二年(1196年),朝廷正式公布“伪学逆党”名单,朱熹、陆九渊等五十九人上榜,这就是历史上的“庆元党禁”。一时间,理学人士被打压,朝堂上只剩下韩侂胄的亲信。
至此,韩侂胄成了南宋朝廷的实际掌权者,官至平章军国事,地位比宰相还高,人称“韩相”。他在临安修建了豪华的府邸,出门前呼后拥,连皇帝都要看他的脸色。但这位靠裙带和政变上位的权臣,心里却有个疙瘩——他没有显赫的军功,在讲究“文治武功”的宋朝,总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于是,一场震动南宋的北伐战争,正在他心中酝酿。
韩侂胄想北伐,理由很冠冕堂皇:收复中原,洗雪靖康之耻。但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巩固权力。当时他掌权已经十几年,朝野上下对他的专权颇有微词,他急需一场胜利来堵住悠悠众口。
开禧元年(1205年),韩侂胄正式提出北伐。为了制造舆论,他做了一系列准备:追封岳飞为鄂王,剥夺秦桧的爵位,改谥“缪丑”,下令说“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续资治通鉴》),把秦桧定为“主和误国”的罪人,以此激励士气。
这些举动确实赢得了不少民心,临安百姓纷纷称赞韩侂胄是“岳飞第二”。但打仗不是喊口号,需要实实在在的准备。韩侂胄任命了一批主战派官员:陈自强为宰相(此人是韩侂胄的老师,靠贿赂上位),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郭倪为山东、京东路宣抚使,吴曦为四川宣抚副使。
这里面问题可不少。陈自强贪得无厌,公开卖官鬻爵;邓友龙只会夸夸其谈,没打过仗;郭倪自称“诸葛亮再世”,整天拿着羽毛扇装模作样;最要命的是吴曦,他是南宋名将吴璘的孙子,却一直对朝廷不满,暗中与金朝勾结。
反观金朝,虽然此时已经开始衰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金章宗完颜璟接到南宋可能北伐的消息,立即任命仆散揆(pu sàn kui)为河南宣抚使,纥石烈执中为山东宣抚使,做好了防御准备。
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宋宁宗正式下诏北伐,史称“开禧北伐”。宋军兵分三路:东路攻山东、淮北,中路攻河南,西路攻陕西。
东路军由郭倪指挥,他派部将毕再遇攻打泗州(今江苏盱眙西北)。毕再遇是员猛将,他先派人假装卖酒卖米,混入城中,然后突然发起进攻,自己手持双刀,身先士卒,很快就攻克了泗州。捷报传到临安,韩侂胄大喜,升毕再遇为节度使。
但东路其他部队就没这么顺利了。邓友龙派皇甫斌攻打唐州(今河南唐河),被金兵打得大败,皇甫斌单骑逃跑。郭倪派李汝翼攻打宿州(今安徽宿州),起初取得小胜,但很快被金兵反扑,宋军大败,“死者不可胜计,资粮器械尽弃之”(《宋史·郭倪传》)。郭倪听说败讯,吓得躲在帐篷里哭,被部下讥讽为“带汁诸葛亮”。
中路军由薛叔似指挥,攻打蔡州(今河南汝南),也没取得进展,最后只能退兵。
西路军的情况最糟糕。吴曦不仅按兵不动,还暗中派使者到金朝,表示愿意割让四川,向金称臣。金兵封吴曦为“蜀王”,吴曦就在四川做起了土皇帝,宣布脱离南宋。
北伐开始不到半年,宋军三路皆败,只有毕再遇在东路取得了几次小胜,但独木难支。韩侂胄这才发现,自己高估了宋军的实力,低估了金兵的抵抗。更让他头疼的是,后院起火了——四川叛变,吴曦成了叛徒。
吴曦叛变的消息传到临安,朝野震动。韩侂胄又气又急,连忙派安丙为四川宣抚司随军转运使,去平定叛乱。安丙本是吴曦的部下,表面上顺从吴曦,暗地里却在联络忠义之士。
当时,有个叫杨巨源的义士,是兴州(今陕西略阳)的校官,他联络了李好义等几位将领,商量除掉吴曦。杨巨源说:“吴曦背叛国家,我们作为大宋臣子,岂能坐视不管?”李好义说:“我愿带头杀贼!”
开禧三年(1207年)二月的一个夜晚,李好义率七十多名勇士,翻墙进入吴曦的王府。此时吴曦正和小妾喝酒作乐,听到外面有动静,刚想问怎么回事,李好义已经冲了进来,大喊:“奉诏杀叛贼!”吴曦吓得躲到床底下,被勇士们拖出来,一刀砍死。
吴曦一死,他的部下纷纷投降,四川很快被平定。杨巨源、李好义等人因平叛有功,受到朝廷嘉奖。
四川的叛乱虽然平定了,但北伐的败局已经无法挽回。金朝趁机提出条件:南宋必须割让淮南土地,赔偿军费,还要交出策划北伐的罪魁祸首。韩侂胄气得暴跳如雷,说:“我宁可战死,也不接受这种屈辱!”他准备重整旗鼓,继续北伐。
但此时的南宋朝廷,已经没人支持他了。主和派杨皇后(宁宗的皇后)和她的哥哥杨次山,早就对韩侂胄不满,认为他挑起战争,危害国家。他们联合了礼部侍郎史弥远,密谋除掉韩侂胄。
史弥远,字同叔,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是南宋初年宰相史浩的儿子。此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擅长权谋。他看到韩侂胄北伐失败,民心尽失,便决定趁机夺权。
史弥远首先找到了杨皇后。杨皇后为什么恨韩侂胄?原来当年韩侂胄曾阻止宁宗立她为后,两人早就结下仇怨。史弥远对杨皇后说:“韩侂胄专权跋扈,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若不除掉他,国家危矣。”杨皇后点头同意,让他便宜行事。
得到杨皇后的支持,史弥远开始策划政变。他联络了参知政事钱象祖、李壁等人,还收买了韩侂胄的亲信周筠,让他做内应。
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三日,韩侂胄像往常一样坐轿去上朝。走到六部桥时,突然冲出几百名士兵,拦住了他的轿子。为首的是夏震,他是史弥远安排的殿前司公事。
韩侂胄掀开轿帘,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平章军国事!”夏震回答:“有旨,罢免你的官职,送你去临安府!”韩侂胄说:“有旨?我怎么不知道?”夏震不再废话,指挥士兵把韩侂胄连人带轿抬到了玉津园(今杭州玉皇山南)。
到了玉津园,夏震拿出一条绳子,说:“奉皇后旨意,赐韩平章死。”韩侂胄这才明白过来,破口大骂:“杨后误我!史弥远小人!”但为时已晚,士兵们用绳子将他勒死,时年五十五岁。
韩侂胄死后,史弥远派人把他的首级装在盒子里,送到金朝,作为求和的礼物。金朝这才同意和谈,双方签订了“嘉定和议”:南宋向金称“伯侄之国”,每年纳贡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赔偿军费三百万两,史称“嘉定和议”,比之前的“隆兴和议”更加屈辱。
除掉韩侂胄后,史弥远成了最大的赢家。他先是被任命为知枢密院事,不久后升任右丞相,开始了长达二十六年的专权生涯(1207—1233年)。
史弥远掌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韩侂胄的旧部,同时提拔自己的亲信。他把当年参与策划政变的钱象祖、李壁等人都排挤出去,独揽大权。宋宁宗虽然对史弥远的专权不满,但性格懦弱,又没有实权,只能听之任之。
嘉定十四年(1221年),宁宗的太子赵询病死,史弥远提议立宗室子赵贵和为太子,改名赵竑(hong)。赵竑对史弥远的专权很不满,曾指着地图说:“等我即位后,就把史弥远流放到这里。”他还在墙上写下:“史弥远当配八千里。”
这些话很快传到了史弥远耳朵里。史弥远心想:“这太子留不得,得另找一个听话的。”他派人四处寻找宗室子弟,最后看中了一个叫赵与莒(ju)的人,此人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十世孙,当时只有十七岁,性格温顺,便于控制。史弥远把他接到临安,改名赵贵诚,让他学习礼仪,准备将来取代赵竑。
嘉定十七年(1224年),宋宁宗病重。史弥远知道时机到了,他先假传圣旨,把赵贵诚召入宫中,然后等到宁宗一死,立刻召见百官,宣布立赵贵诚为皇帝,是为宋理宗。
赵竑听说宁宗死了,正准备即位,却得知新皇帝是赵贵诚,气得差点晕过去。他拒绝朝拜理宗,最后被士兵强行按在地上磕头。史弥远怕赵竑日后报复,先是把他贬到湖州(今浙江湖州),后来又派人逼迫他自缢,对外谎称“病逝”。
这场废立皇帝的政变,史弥远做得干净利落,展现了他高超的权谋手段。从此,理宗成了他的傀儡,史弥远的权力达到了顶峰。
史弥远专权期间,南宋朝政腐败到了极点。他和他的亲信们大肆搜刮民财,卖官鬻爵,贿赂公行。当时有个说法:“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鹤林玉露》)意思是想当官,就去杀人放火然后接受招安;想发财,就去临安卖酒卖醋,因为那里油水多。
史弥远自己更是贪得无厌。他在宁波老家修建了豪华的“史氏庄园”,占地数百亩,里面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他还在临安占据了大量良田,每年收租米达十万石以上。他的亲信们也纷纷效仿,比如他的侄子史嵩之,后来做了宰相,也是贪婪成性。
在政治上,史弥远排除异己,重用奸佞。他把反对他的人都打入“党禁”,就像当年韩侂胄打压理学人士一样。但他对理学却采取了拉拢的态度,因为理学在民间影响很大。嘉定年间,他恢复了朱熹的名誉,追赠他为太师、信国公,让理学重新成为官方正统思想,这算是他做的一件“好事”。
在对外政策上,史弥远继续奉行妥协投降的路线。他遵守“嘉定和议”,每年向金朝纳贡,换取暂时的和平。但此时的金朝已经面临蒙古的威胁,国力大衰。有人建议趁机北伐,收复失地,但史弥远怕重蹈韩侂胄的覆辙,坚决不同意。
史弥远的专权,让南宋的国力进一步衰落。百姓负担加重,起义不断,比如嘉定年间的“郴州黑风峒起义”,规模很大,朝廷用了好几年才镇压下去。军队战斗力也越来越弱,武备废弛,将领腐败。
韩侂胄和史弥远,作为南宋中期先后专权的两位权臣,他们的历史评价截然不同。
韩侂胄因为发动开禧北伐,虽然失败了,但一直被视为“主战派”。后来的明朝人李贽评价他:“韩侂胄固欲立盖世功名以自见者也。”(《藏书》)近代学者梁启超也说他:“侂胄之北伐,虽曰鲁莽,其志固可敬也。”
但在当时,韩侂胄被视为“奸佞”,因为他专权跋扈,制造“庆元党禁”。直到清代,有人为他翻案,比如毛奇龄说:“侂胄非奸臣也,其赤心为国,岂可得而诬哉?”(《南宋事功考》)
史弥远则一直被视为“奸臣”。他通过政变上台,废立皇帝,专权二十多年,导致朝政腐败,国力衰落。《宋史》把他列入“奸臣传”,说他“擅权植党,专政用事,权倾内外”。明朝人王夫之更是痛斥他:“史弥远之恶,浮于秦桧。”(《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