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能信你们事后不会卸磨杀驴?”涂顺的声音干涩,带着最后的挣扎,“又如何确保我麾下将士在鹰扬军不会沦为炮灰?”
吴婴知道事情成了八成,正色道:“涂大人,信与不信,在于你。但我要提醒你,前段时间青石堡东牟撤兵时,我军可为难过东牟降兵,还把他们的守将亲自送回东海关!”
涂顺闭上眼,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血丝,却多了一丝决断:“好……我……我答应你。盛兴堡,我可以让出来,但魏若白会同意你们决定?”
吴婴心中一松,笑道:“这就不劳涂大人操心了,大人只需要稳定军心即可!”
涂顺深吸一口气:“好,三日后子时,我会下令打开北门撤离。希望届时,鹰扬军能确保我等安全撤离。”
“好!一言为定!”吴婴郑重点头,“我即刻返回禀报严帅。三日后子时,我军必在北门接应!涂大人,保重!”
事情既定,吴婴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涂顺的公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涂顺独自一人留在房内,看着跳跃的灯火,和那方小小的太子金印,久久无言。
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背弃了曹永吉大人的信任,背弃了曾经效忠的夏室,但……他救下了这几万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曹公……末将……对不住您了。但……我真的尽力了……”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
他开始沉思如何传达改弦易帜的消息,一场关乎数万人命运的战略转移,悄然启动。
二日后,魏若白接到了鹰扬军传来的消息,其中只有一条:接盛兴堡守将涂顺求援,因伪周称帝,该部人马于明日放弃盛兴堡投降鹰扬军,请魏大人放行。
魏若白看信后,脸色阴沉。
“好一个严星楚!”他咬牙切齿,“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副将在一旁愤愤不平:“大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投降鹰扬军?我们围攻这么久,死伤那么多弟兄,就这么算了?不如趁他们撤离时,阵型不稳,冲杀过去……”
“冲过去?”魏若白冷冷打断他,“攻击涂顺部,就是直接与鹰扬军开战,严星楚巴不得我们动手,他好有借口介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罢了!一个盛兴堡,既然涂顺肯让出来,也算达成了部分目标。传令下去,明日接管盛兴堡!”
虽然没能吞下涂顺这支精锐让他颇为遗憾,但能如此拿下盛兴堡这个通往天阳城的北面门户,战略意义同样重大。
次日子时,夜色如墨,盛兴堡北门在压抑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早已集结待命的守军沉默着鱼贯而出,队伍绵长,除了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甲叶碰撞声,再无其他杂音,一股悲凉而又决然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守将涂顺骑在马上,最后回望了一眼在黑暗中轮廓模糊的堡垒,心中百感交集。
三年坚守,最终以此种方式离开,滋味难言。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冲破夜色,直奔涂顺而来。
马上骑士风尘仆仆,声音带着急切:“涂大人!末将是曹永吉大人麾下亲卫,奉大人之命前来送信!”
涂顺心头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立刻勒住马缰,伸手接过信件,就着亲兵举起的火把光芒,迫不及待地展开阅读。
信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属于曹永吉那刚劲却又带着一丝文气的笔触。
内容不长,却字字千钧。
曹永吉在信中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无奈和自责,甚至隐晦地提及,若事不可为,保全将士性命为上。
但信末,曹永吉笔锋一转,希望涂顺若能保全实力,或可考虑联络西夏魏若白,言明夏明伦终究是先帝血脉,大夏国祚或许只能借此延续……
看到这里,涂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黑暗,望向远处那片连绵的西夏军大营灯火。
投降西夏……?
曹公啊曹公,您这是……要我如何是好?一股难以言喻的挣扎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身边的副将说些什么,改变既定的计划。
“大人?”副将龚大旭敏锐地察觉到涂顺的状态不对,那是一种在绝望中看到一丝不合理希望的纠结。
就在涂顺心绪翻腾,几乎要脱口而出“暂缓行军”的瞬间,又一骑鹰扬军传令兵飞驰而至,声音清晰洪亮:“涂大人!我家大帅已亲率大军,在前方三里外等候,特命末将来迎,请大人速速前往汇合!”
“严帅……亲自来了?”涂顺闻言,脸色又是一变,那刚刚因曹永吉信件而升起的些许动摇,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压了下去。
他再次深深望了一眼西夏大营的方向,眼神中的挣扎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冷硬。
他猛地一咬牙,对龚大旭沉声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尽快与严帅汇合,不得有误!”
龚大旭虽然心中疑惑更甚,感觉自信使到来后,涂顺的情绪几经起伏,但此刻见他恢复沉稳下令,也不敢多问,立刻应诺,将命令传达下去。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
很快,前方出现了连绵的火把光芒,如同一条在地上流淌的火焰河流。
涂顺引军上前,终于见到了那位名震北地的鹰扬军之主——严星楚。
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
火光下,严星楚一身玄色常服,外罩轻甲,骑在神骏的战马上,身姿挺拔,英气勃发,眉宇间既有锐利,又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沉静气度。
而反观涂顺,多年守城耗尽了心力,面容沧桑,鬓角已染风霜,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两人对比,鲜明得有些刺目。
而更让涂顺心中剧震的,是严星楚身后那列阵静候的数万鹰扬军。
火光照耀下,士兵们盔甲鲜明,刀枪如林,队伍肃然无声,只有战马偶尔发出的轻嘶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一股森严整肃、隐含杀伐的凛然之气扑面而来。
涂顺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他金榜题名,中得进士后穿过宫城禁门时,所见到的那些天子禁卫军——不,眼前这支军队的气势,远比当年那些徒有其表的禁军更为精悍、更为真实!
这才是乱世中能够纵横捭阖、定鼎天下的强军气象!
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撼与那一丝莫名的自惭形秽,让心态迅速恢复正常。
他是来投诚的,不是来比较的,未来如何,还需看鹰扬军是否真如传言那般。
这次前来迎接涂顺,原本的安排是由邵经全权负责。
但严星楚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
目的很明确:一是要以自身威势,彻底震慑对面的魏若白,让他不敢在涂顺部撤离时轻举妄动;二来,他也要借此机会,向天下人,特别是原东夏的旧臣将士们,表明他鹰扬军求贤若渴、欢迎来投的态度。
当然,邵经也一同前来了。
不仅是他,周兴礼也随行在侧。
这两人除了代表鹰扬军军方和行人司(外交情报系统)之外,还有一层身份——他们都与涂顺有过旧谊。
邵经虽出身军侯系,但以往在大夏体制内,高级军官的任命也需经过兵部,因此他与当时在兵部任职的涂顺有过数面之缘,彼此印象不算差。
周兴礼更是大夏进士出身,虽然年纪比涂顺大,但中进士却晚了一届,但两人在京时也曾有过几次交往。
因此,当涂顺下马,与严星楚见礼后,邵经和周兴礼便适时地上前,以旧识的身份寒暄起来。
“涂大人,别来无恙?一别数年,不想在此地重逢。”邵经拱手,语气带着感慨。
“涂大人,一路辛苦。归宁城已备好酒菜,为大人及麾下将士接风洗尘。”周兴礼笑容温和,言语间透着亲近。
这番带着人情味的接待,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涂顺初来乍到的尴尬与不安。
除了刚才那封曹永吉的信件带来的短暂心绪波动外,整个投降和交接过程,竟是在一种看似热情且略带亲切的氛围中进行的。
几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主要是确认撤离顺利和后续安排,严星楚也对涂顺及麾下将士的义举表示了赞赏和慰勉。
随后,严星楚便下令大军起程,护送着涂顺及其部众,迅速向北返回鹰扬军实际控制区。
黑夜中,火把长龙蜿蜒北去,将沉寂的边境和虎视眈眈的西夏大营远远抛在身后。
与此同时,远在东南的安平城内,守将王操的心情却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烤,无比纠结。
他纠结的,并非这几日如雪片般飞来的、来自临汀城伪周政权的劝降信,那些信被他看都没看就扔进了火盆;
他纠结的,也并非广靖军、鹰扬军、天狼军这个东南同盟通过各种渠道送来的劝投信。
他真正纠结的,是要不要听从曹永吉曹大人最新传来的命令。
原本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安平城这个孤悬在外的据点,集结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北上与曹永吉合兵一处,哪怕明知是赴死,也要追随曹公,轰轰烈烈地战上一场,以全臣节。
但就在他准备下令拔营之时,曹永吉的信使到了。
信中的内容,与他决死一战的预想截然相反。
曹永吉以异常严厉的口吻,命令他绝不能放弃安平城!
信中指出,安平城是遏制伪周势力天阳城联通东南向内陆扩张的关键支点,一旦丢失,临汀、龙山、天阳三地将连成一片,伪周政权将获得稳固的侧翼和战略纵深,后患无穷。
更让王操心头巨震的是,曹永吉在信末,笔触似乎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奈,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现陛下确已蒙难,太子亦不知所踪,则明伦殿下终究是先帝遗脉。西夏虽为吴氏所控,然国号未改,或可视为大夏法统之延续。为安平城数万将士计,为将来或有之转机计,汝可……尝试联络魏若白。告知其,安平城可为其屏障东南,共御伪周。”
王操读到这里,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气从心底直冲头顶。
他握着信纸,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心中哀叹:“曹公啊曹公!我知您心思!您不仅想让大夏的法统名义上传下去,更想给安平城这数万将士找一条活路!可是……可是为什么您要把这事情交给我?为什么您自己不去做?您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壮烈的赴死之路,却要我王操在这里……行此委曲求全、甚至可能背负骂名之事?我王操难道就不能、也不愿随您一同赴死吗!”
巨大的矛盾感和对曹永吉决策的不完全认同,让王操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犹豫之中。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地图和曹永吉的信,反复权衡,彻夜未眠。
投降西夏,依附那个他内心鄙夷的、被妖妃操控的政权,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这曹公可能最后的命令,以及麾下数万将士的生死,又像两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再等等……再看看形势……或许……或许曹公能创造奇迹?”王操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同时加派哨探,密切关注北面天阳城方向的任何消息。
他还是希望,那个如师如父的曹大人,能够吉人天相,不至于真的走上绝路。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超乎想象。
曹永吉战死天阳城下的消息,是在一个铅云低垂的午后传到安平城的。
当斥候嘶哑着说出“曹大人……殉国了”这几个字时,整个安平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连风声都停滞了片刻。
王操站在行辕大堂中,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得惨白,但他强行站稳了,只是那双惯于握紧刀柄、稳定如山的手,此刻却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没有像旁人预想的那样咆哮或痛哭,只是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与焦土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挥手让斥候下去休息,独自一人走入内室,反手关上了门。
外面隐约传来部将们压抑的悲愤和不知所措的议论,但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走到案前,案上,除了堆积的军报,还有两样格外刺眼的东西:一是曹永吉不久前送来的,那封字字沉重、让他联络魏若白、为将士计的密令;另一叠,则是伪周临汀城守将田山这几日接连不断派人送来的劝降信。
王操的目光先落在曹永吉的信上,指尖拂过那熟悉的笔迹,心中是无尽的悲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
“曹公啊曹公……”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田山那些措辞嚣张的劝降信时,一个极度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骤然照亮了他死寂的心湖。
投降?他王操字典里从未有过这两个字!无论是向弑君篡位的伪周,还是向那个被妖妃操控的西夏!
但曹公的遗令,麾下数万将士的性命……他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也给这摇摇欲坠的大夏,一个最后的、血色的祭奠!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生路、只为绽放最后一瞬光芒的决绝。
他铺开纸笔,开始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