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是给田山的。
信中,他一反之前的强硬,语气变得颓丧而无奈,言及曹公已死,天阳易主,安平孤城难守,为免麾下儿郎玉石俱焚,愿举城归降。
信中极尽恭维,称仰慕田将军威名已久,望能收纳,并恳请田山亲自前来受降,以安军心。
第二封,则是给他多年的老对手——西夏东南大将苏聪的。
信中,他直言不讳地提到了曹永吉那封密令,表示愿遵从曹公“遗志”,率部归附西夏,共御伪周。
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他王操可以投降,但之前他必须要做一件事。伪周田山部已被他诱出临汀,不日将至安平受降,届时他可配合苏将军里应外合,重创甚至歼灭田山这支伪周主力,以此为晋身之礼,也为苏聪送上一场滔天战功!
两封信悄无声息地送出了安平城。
接下来的几天,安平城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王操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
他秘密召集了最核心的几名将领,透露了部分计划。
当听到这将是一场有死无生的决战时,将领们先是震惊,随即被主将那决绝的意志感染,纷纷红着眼眶表示愿誓死追随。
王操从军中挑选出五千最精锐、最悍不畏死的老兵,对他们直言:“此战,十死无生。尔等随我留下,便是这安平城的墓碑,亦是刺向伪周心窝的一柄利刃!可有惧者?”
五千人默然无声,只是用更加用力握紧兵刃的动作,回应了主将的询问。
他又将副将刘铮唤到身边,这个跟随他多年的汉子,此刻已明白即将发生什么,虎目含泪。
“刘铮,”王操拍着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带一万五千弟兄出城。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杀敌,是尽量……送他们离开。”
刘铮瞬间明白了主将的深意,这是要保留最后一点复仇的火种!
他重重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一片青紫,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开始集结部队。
田山接到王操的降书,初时疑虑重重。
他与王操在东南多年,深知此人之悍勇刚烈,岂会轻易投降?
但信中的颓唐与“诚意”,以及曹永吉战死、东夏大势已去的背景,又让他觉得合乎情理。
更重要的是,王操在信中反复恳请他亲自前往受降,以定军心,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与此同时,王操派往西夏的密使也带回了苏聪的回信。
苏聪对王操的“投诚”将信将疑,但为人谨慎,担心王操会不会同样是引诱他到安平,与田山联合攻击他。
因此他回了信:如王将军确有诚意,可直接通报天下投降魏若白大人。如此两军联合,同样可以攻取伪周田山部。
王操收到回信,只是冷笑一声。
既然你苏聪不相信,那就不是我不遵曹公遗令了!
为谨慎起见,田山派出了多批哨探,回报均称安平城确有兵马调动,约有万余人马已开出城外,于南门外数里处扎营,旗号不整,似有离散之象。
而城头守军数量明显减少,气氛压抑。
“王操看来是真撑不住了,这是先让一部分不愿降的兵马自行离去,以免生乱?”田山心中盘算,疑虑去了大半。
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安平城,对刚刚立国的“大周”而言,无疑是锦上添花,更是他田山的一份大功!
贪念与建功立业的渴望,最终压过了最后一丝警惕。
田山点齐四万兵马,浩浩荡荡离开临汀城,开赴安平。
为防有变,他下令大军在距离安平城五里外扎营,先派一支万人队入城接收防务,自己则在大军护卫下,于城外观察动静。
王操闻讯,亲自带领数十亲卫,徒步出城,来到田山大营前,态度恭顺,言称城内已初步稳定,请田将军入城主持大局,并再次强调,非田将军亲至,恐难以服众。
看着昔日劲敌如此卑躬屈膝,现在自己的一万大军也进了城,田山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才志得意满,在大队亲兵簇拥下,与王操并辔而行,走向安平城门。
望着那洞开的、仿佛在迎接新主人的城门,田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新朝执掌大权的景象。
田山随着王操,踏入了安平城的瓮城。
就在他马蹄踏入内城门洞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一直微微躬身在前引路的王操,猛地挺直了腰杆,原本谦卑的神色瞬间被冲天的杀气取代,他回首,目光如电,死死锁定田山,发出一声震动城垣的暴喝:
“落门!杀敌——!”
“轰隆——”
沉重的内城铁闸和瓮城千斤闸闻声轰然落下,瞬间将田山及其数百亲卫与城外大军彻底隔绝!
与此同时,城头之上,伏兵四起,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滚木礌石紧随其后!
“王操!你敢诈降!”田山惊怒交加,拔刀狂吼,但他话音未落,王操已如一头出山猛虎,挥刀直扑而来!
“田山逆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为我大夏,为曹公偿命来!”王操怒吼,刀光如匹练,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城内,早已埋伏好的五千东夏精锐,从街道两侧的屋舍、巷口蜂拥而出,与刚刚入城、尚未反应过来的那一万伪周军绞杀在一起。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巷战阶段。
东夏军抱着必死之心,个个以一当十,利用熟悉的地形,分割、包围,用血肉之躯抵挡着数量占优的敌人。
长街短巷,瞬间化为修罗屠场,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城外,副将刘铮看到城门关闭的信号,知道将军已动手。
低声喃喃道:“将军,我们岂能抛弃你们而去……”
他赤红着双眼,拔出战刀,对着身后一万五千名大多面露茫然和恐惧的士兵,发出了最后的咆哮:“弟兄们!王将军已在城内与贼寇血战!我等乃大夏男儿,岂能苟活?为了将军!为了大夏!随我杀——!”
这一万五千人,并非都是知晓王操本来的命令:让他们想办法活下去。
但在刘铮的带领下,在主将已决死搏杀的感召下,他们也爆发出了最后的勇气,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数量远超己方的伪周大营,发起了悲壮的自杀式冲锋!
城外的周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打懵了,一时间阵脚大乱。
然而,兵力悬殊实在太大,刘铮所部的冲锋,虽然惨烈,虽然一度搅乱了敌阵,但很快就被反应过来的伪周军层层包围,分割歼灭。
刘铮身中数十创,力战而亡,他麾下的一万五千人,大部分血染沙场,只有约三千见机得快、或处于边缘的士兵,趁乱四散溃逃,隐入了南方的山林荒野。
城内,王操与田山的对决已分胜负。
田山虽也是勇将,但在王操这舍生忘死的猛攻下,心胆已怯,不过十合,便被王操一刀劈于马下,当场毙命!
主将身亡,入城的一万伪周军更是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
但王操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城外的伪周军正在疯狂攻城,试图破闸救人。
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鲜血,高举战刀,对着身边越战越少的弟兄们吼道:“弟兄们!田山已死!够本了!随我多杀一个是一个!杀——!”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带着残余的部下,主动冲向敌军最密集的地方。
刀卷刃了,就抢过敌人的兵器继续砍杀,身上伤痕累累,血流如注,却兀自酣战不休。那五千东夏精锐,亦是无一人后退,无一人投降,战斗至最后一息。
当夕阳的余晖将安平城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城内的喊杀声渐渐微弱下去。
王操拄着一柄断刀,靠在一面布满箭孔和血污的墙壁上,他身边,已再无一名站立的部下。
他环顾四周,满目皆是敌我双方堆积如山的尸体。
城外的撞门声、喊杀声越来越近。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北面天阳城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一滴混着血水的泪,从他坚毅的脸颊滑落。
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反转断刀,对准自己的心口,猛地刺下!
安平城,陷落。
王操,以及他麾下五千死士,连同入城的一万伪周军,几乎同归于尽。
城外,副将刘铮及一万两千东夏将士战死,三千人溃散。
当西夏苏聪听闻王操部与田进部大战时,后悔不已的同时,又立即率军前往安平。
可是当他赶到时,只见到了安平城头更换的伪周旗帜,以及城外漫山遍野尚未收拾的尸骸。
他终究还是因为自己的判断,使西夏错失了得到安平城的机会,只能悻悻退兵。
王操用他和他麾下数万将士的鲜血,践行了对大夏最后的忠诚,给了新立的周军沉重一击,也以一种极其惨烈和复杂的方式,回应了曹永吉那令他痛苦的遗令。
消息很快在南方传开,南境震动。
无论是敌是友,闻此噩耗者,无不为王操及其部众的忠烈与悍勇,默然动容。
东夏最后的孤军大将王操战死平安城的消息传到归宁城帅府时,严星楚正对着北境送来的粮草册子核算。
史平低声禀报完,他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浓墨坠下,在“马草五千担”字样上晕开一团污迹。
他放下笔,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深深一叹。
那个当年在临汀城下,悍勇无比,差点一刀将他劈落马下的东夏悍将,竟以这种方式,追随他的曹公去了。
严星楚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战场上王操那决绝的刀锋和咆哮。
但很快,他便收敛了所有心绪,眼神恢复清明。
王操的死,不仅仅是结束,更可能是一个麻烦的开始。
涂顺、龚大旭及投奔而来的盛兴堡几万士兵可能会出事。
“史平!立刻去请周大人,让他速去涂顺大人府上,请涂大人到帅府一叙。还有,把原盛兴堡的副将龚大旭也一并请来。”
“是!”
“另外,”严星楚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传令!凡在归宁城中的,卫一级指挥使以上武将,司一级主官以上文官,即刻到大帅府议事!不得有误!”
命令层层传下,归宁城这座日益繁华的北境雄城,心脏部位开始加速跳动。
不到一个时辰,帅府大堂内已是济济一堂。
文官序列中,鹰扬军左同知、实际处理日常政务的张全率先到达,他身体越来越瘦,但眼神沉稳;财计司使陶玖柱着拐,眉宇间透着精明;劝农司使兼监察右使王东元须发已见花白,但精神矍铄;劝学司使、鹰扬书院山主唐展一身书卷气;新任归宁府知府则由武朔城道员转任的朱威,现在也瘦成了正常态,一股干练之色溢于言表。
武将这边,鹰扬军右同知邵经龙行虎步,大将田进气势沉雄,归宁城守备将军鲁南敬虽然已经六十二岁了,虽鬓发皆白,但腰杆挺直如松,北天护卫队统领杨霸经这几年沉淀,煞气越发逼人。
众人按照位次站定,低声交谈着,猜测着大帅突然紧急召集所有人的缘由。
气氛略显凝重。
很快,周兴礼陪着涂顺、龚大旭快步走入大堂。
涂顺脸上还带着一丝被匆忙请来的疑惑,龚大旭则更显拘谨。
严星楚站在大堂上首,目光扫过下方这一张张熟悉或新近加入的面孔。
这是他鹰扬军如今的核心班底,是支撑起北境这片基业的柱石。
他清了清喉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堂:“今日召集各位,是因为我军历经五年发展,已有户籍六十万,民众近二百五十万,带甲之士超过十五万!摊子越来越大,内部架构已到了必须调整梳理的时候。”
他略微一顿,继续道:“前段时日,周大人给我提了建议,我让他与邵同知商议,拟了一套方案。后又与张大人沟通,并与东南的洛参议多次书信往来,前几日,方案最终确认。今日,便正式向诸位公布。”
众人精神一振,知道这是关系到鹰扬军未来格局的大事,纷纷屏息凝神。
然而,严星楚话锋一转:“但在公布新架构之前,我先说一件刚刚从东南传来的消息。”
他的目光转向略显不安的涂顺和龚大旭,声音沉凝:“涂大人,龚将军,刚接到确切消息,王操将军……已于昨日凌晨,在安平城……自刎殉国了。”
“什么?!”
涂顺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龚大旭也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大堂之上一片哗然,众人脸上都露出惊愕之色。
王操,那可是曹永吉之下东夏有数的名将,竟然也……
严星楚看着涂顺,语气郑重:“涂大人,王操将军选择以死明志,我严星楚敬佩他个人的忠烈气节!但是!”
他声音陡然提高,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但是涂大人和龚将军,以及盛兴堡的诸位兄弟,选择加入我鹰扬军,绝非为了苟活性命!此乃忍辱负重,保全有用之身,保全数万将士,以期将来再图大业!此乃审时度势、顾全大局之真英雄所为!”
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此,我严星楚把话说明白!自今日起,若有人敢对涂大人、龚将军,以及所有新加入的兄弟们心存轻视、口出恶言、行歧视之事,无论职位高低,一律以军法严惩不贷!”
他话音刚落,文官中年纪最长的王东元立刻出声附和,声音洪亮:“大帅所言极是!老朽完全赞同!不仅是对涂大人、龚将军及其所部,包括此前从青石堡加入我鹰扬军的东牟兄弟们,也当一视同仁!既入我鹰扬军,便皆是同袍兄弟!”
左同知张全也紧跟着开口,语气温和却坚定:“王大人说得对。我鹰扬军能有今日,本就是各方豪杰志士,因缘际会,汇聚于此,共同奋斗所致!何分彼此,何论先来后到?”
有这两位文官体系的重臣率先表态,武将这边自然不甘落后。
邵经抱拳沉声道:“张大人此言,道出了我军根本!邵某昔日亦是败军之将,蒙大帅不弃,方有今日!鹰扬军海纳百川,只问才能,不论出身!”
大将田进也朗声道:“没错!咱们鹰扬军还要继续壮大,将来必有更多英雄豪杰来投!咱们敞开怀抱欢迎还来不及,岂能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鲁南敬、杨霸等人也纷纷出声表态,支持大帅的决定。
一时间,大堂之内众志成城,气氛热烈。
涂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对着四周抱拳一圈,声音有些沙哑:“涂顺……多谢大帅!多谢诸位同僚!我部将士,必不负鹰扬军今日之情义!”
龚大旭也激动地跟着抱拳行礼。
严星楚看着眼前团结的景象,微微颔首,抬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