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如雪,西夏玄甲,泾渭分明却又共同指向雄关。
关墙上,周军守将面色凝重,弓弩手、火炮严阵以待。他们得到的命令很明确:坚守不出,耗敌锐气。
东线,紫水河入海口。
滚滚江水奔流入海,咸湿的海风与河水的土腥气混合,吹拂着战船上猎猎作响的鹰扬旗帜。
龚大旭站在旗舰船头,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身旁是水师提督李为,两人望着前方逐渐收窄的河道,以及河道中央那座如同巨兽匍匐般的紫渚岛,神色肃然。
周军起于海上,水战素来是其看家本领,眼前这道依托紫渚岛构筑的立体防线,无疑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
“李提督,此战凶险,周军水师绝非易与之辈。”龚大旭沉声道。
李为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前方:“龚将军,陆上就交给你了,这水上,我李为就算拼光家底,也要砸开它!”
他深吸一口气,挥动令旗:“传令!前锋舰队,杨兑为先锋,火力试探,摸清敌军炮位!”
“得令!”身材敦实、面容黝黑的水师都司杨兑站在自己的座舰船头,高声应和。他是跟随李为最早组建水师的老人,一手操练炮手,堪称李为的左膀右臂。
鹰扬水师前锋二十余艘战船,在杨兑指挥下,呈散兵线缓缓逼近紫渚岛。
刹那间,岛上及两岸山壁爆发出远超预料的猛烈炮火!
周军炮手显然经验老到,射速快,精度高,炮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砸向鹰扬战船。
“轰轰轰!”水柱冲天而起,一艘鹰扬战船躲避不及,船桅被直接炸断,船身燃起大火。
“妈的,够劲!”杨兑啐了一口,毫不畏惧,“各船规避!瞄准火光处,给老子打回去!”
鹰扬水师炮火还击,江面上炮声震天,硝烟弥漫。
双方你来我往,炮弹呼啸交错,不断有船只中弹。
周军凭借地利和娴熟技艺,稳稳占据上风,鹰扬军前锋舰队被压制得难以寸进,已有三艘战船沉没,多艘受损。
“铁索!看到铁索了!”了望哨惊呼。
只见数道粗大的横江铁索在火光中若隐若现,还有浮桥连接,后面是严阵以待的周军主力战船群。
“不行!硬冲不过去!”李为看得真切,心往下沉。
周军水师的顽强和战力,超出了他的预估。
“断索敢死队!上!”李为咬牙,再次派出披重甲、持利斧的勇士,乘舢板冒死冲击铁索。
这一次,周军有了防备。
这是近战,双方的火炮已经不起作用。
周军箭矢如蝗,更有许多小艇从紫渚岛后绕出,用长矛近距离攻击鹰扬军的舢板。江面上爆发惨烈的接舷战和肉搏,鲜血染红江水,不断有勇士连人带船沉入江底。
杨兑见敢死队进展缓慢,损失惨重,心急如焚,命令座舰再向前顶,以自身火力吸引敌军,为敢死队创造机会。
“都司!太危险了!”副手拉住他。
“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砍断铁索,大家都得死在这!”杨兑瞪着眼睛,“靠上去!瞄准左边那个炮台,给老子往死里轰!”
他的座舰悍不畏死地冲向前方,猛烈炮击岛岸炮台,果然吸引了大量敌军火力。
然而,就在此时,一枚来自紫渚岛隐蔽炮位的链弹呼啸而至,精准地命中杨兑座舰的主桅!
“咔嚓!”巨大的桅杆带着风帆轰然倒塌,重重砸在甲板上,引发一片混乱。
紧接着,又是几发实心炮弹狠狠砸中船体,木屑纷飞,船舱大量进水。
“都司!船不行了!快撤!”亲兵拖着被袍弹击伤的杨兑。
杨兑看着迅速倾斜的甲板和周围不断落下的炮弹,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他推开亲兵,嘶吼道:“别管我!告诉提督!杨兑……尽力了!”他踉跄着冲到船侧,抓起炮弹,放入炮管,瞄准岸上,点燃引线轰的一声放出一炮。
最终,在周军密集的火力下,杨兑的座舰带着不愿离去的都司,缓缓沉入冰冷的紫水河中。
后方旗舰上,李为通过千里镜清晰地看到了杨兑座舰沉没的全过程。
他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杨兑,他的兄弟,从他以水师都司的身份接手青州港开始就跟着他,风里来浪里去,一起将水师拉扯到今天……如今却在他眼前战殁。
“提督……”亲卫统领声音哽咽。
李为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决绝:“哭什么!仗还没打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
周军北线火力似乎因刚才的激战有所减弱。
“传令!全军压上,主攻北线!不惜代价,给我撕开缺口,为杨都司报仇!”
“为杨都司报仇!”鹰扬水师官兵群情激愤,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所有战船不顾伤亡,疯狂向北线周军阵地倾泻炮火。
在鹰扬军近乎疯狂的攻击下,周军北线防线终于被撕开。
李为亲率主力战船冲过缺口,迂回至紫渚岛南侧,与正遭受火船袭击、陷入混乱的南线周军水师展开激战。
与此同时,龚大旭指挥的登陆部队也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在滩头站稳脚跟,与岛上守军展开逐寸争夺的肉搏战。
此战,鹰扬军最终攻克紫渚岛,打通水道,但代价极为惨重。
光是水师就战死两千余人,损失战船五十余艘,更折损了都司杨兑这员大将。
硝烟未散,江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船板和尸体。
李为站在船头,望着杨兑沉船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强压下心中的巨痛,对龚大旭道:“龚将军,此地交给你整顿。我必须立刻西进,田进将军还在等我们。”
龚大旭重重点头:“李提督放心去吧。”
李为不再多言,率领尚能作战的一百余艘战船,搭载一万兵力,逆流而上。
船队驶离紫渚口,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染血的水域,心中默念:“兄弟,走好!”
就在东线血战之时,紫阳山深处,渡河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三十多岁的王同宜经过在西南多年的历练,早已完全褪去青涩,做事愈发沉稳干练。
面对湍急的河水和对岸游弋的周军哨探,王同宜毫不慌乱。
他亲自勘测多处河段,最终选定下游三十里的紫沙滩为主要架桥点,而上游瓜子滩则作为疑兵之地。
“田将军,紫沙滩水流平缓,河床坚实,利于固定浮桥。但需防范对岸敌军干扰。下官已命工匠将构件分批运抵附近山林隐蔽,民夫亦化整为零,潜伏待命。”王同宜向田进汇报,条理清晰,语气沉稳。
田进看着这位比自己年轻几岁的文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王家父子,果然都是实干之才。
“疑兵之事,古托将军已去办理。王大人,架桥之事,全权交由你指挥,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是将军。”王同宜拱手,随即投入紧张的工作。
当夜幕降临,古托在上游大张旗鼓吸引注意时,王同宜亲自坐镇紫沙滩。
他没有丝毫文官的架子,深入一线,指挥若定。
“左组,下水定位!右组,连接构件!注意水下暗桩!照明组,注意遮蔽,勿使火光外泄!”他的命令简洁明确,数百名工匠和民夫在他的指挥下,如同精密的器械,高效运转。
号子声被压到最低,只有河水哗哗声和构件碰撞的沉闷声响。
田进在一旁观察,心中暗赞。
如此复杂的工程,在敌前夜间进行,能做到这般井然有序,悄无声息,王同宜的调度能力可见一斑。
有如此能臣干吏负责后勤工程,实乃大军之幸。
与此同时,李为率领的水师舰队正逆流而上。
尽管沉浸在杨兑战死的悲痛中,李为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深知,若无水师协助,仅靠王同宜的人手,想在宽阔的紫水河上快速架设起能通行数万骑兵的坚固浮桥,难度极大,且极易被对岸敌军发现并破坏。
因此前几日他已经去信田进,提出了他的行军计划。
他将麾下百艘战船分为前後两队。
前队由他亲自率领,六十艘战船,大张旗鼓,继续溯江西进,做出直奔上游瓜子滩、支援古托疑兵的姿态,以进一步迷惑周军。
後队则由校尉路柱统领,四十艘战船(其中不少是运兵船和配备工程人员的辅助船只),与前队保持约二十里的距离,悄悄跟进。
李为给後队的命令是:“缓行跟进,注意警戒两岸,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然而,他给路柱的密令却是:“抵达紫沙滩水域后,若见我军架桥,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掩护和协助!确保浮桥尽快完成!”
当前队浩浩荡荡驶过紫沙滩,并继续向北二十里,吸引了对岸周军残余哨探的注意力时,後队恰好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紫沙滩外的河道。
此时,王同宜指挥的架桥工作正进行到关键时刻,巨大的浮桥已延伸至河心,但对岸似乎有所察觉,正在调动兵马。
就在这时,李为的後队舰队突然出现!
“所有战船!沿河岸展开!炮口对准对岸可疑区域!火力掩护!”校尉高声下令。
三十艘战船迅速占据有利位置,舰炮齐鸣,将对岸冒头的周军哨探火力完全压制。
同时,十艘运兵船迅速靠拢浮桥作业面,船上的水兵和工程人员立刻加入架桥工作,利用船只的稳定性,帮助固定关键的连接节点。
有了水师强有力的支援和协助,架桥速度骤然加快。
王同宜压力大减,心中对李为的周密安排深感佩服。
当田进率领主力骑兵赶到紫沙滩时,看到的是在晨光熹微中已然成型、并由水师战船在两侧护卫的坚固浮桥!
“李提督用兵周密,王大人调度有方!天助我也!”田进大喜,不再犹豫,长刀前指:“渡河!”
三万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踏着由无数人心血汗水构筑的通道,冲向对岸,一举突破了周军赖以屏障的紫水天险!
归宁城帅府内,严星楚接到东线水陆两路的捷报,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看着代表田进部的蓝色箭头已深深嵌入紫水平原,代表龚大旭部的箭头也在紫渚口站稳脚跟,也来了请示要从紫沙浮桥登陆紫水平原;而李为的水师已经在紫沙滩岸边布防,守护紫沙浮桥,为后续的兵力和辎重通道做好防守。
“第一步,成了。”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黑铁重剑的剑柄,“周迈,你的乌龟壳再硬,我看你能缩到几时!”
他目光转向西线沙盘,那里代表盛兴堡的红色标记依旧刺眼,邵经和段渊的蓝色箭头正将其紧紧包裹,但进展显然缓慢。
“传令给邵经、段渊,”严星楚对史平道,“盛兴堡可缓图之,不必急于一时,避免无谓伤亡。重点是利用盛兴堡,吸引和消耗周迈主力。告诉田进和龚大旭,放开手脚,给我把紫水平原,搅个天翻地覆!”
“是!”史平躬身领命。
东线的突破,意味着战略主动权,正在一步步向鹰扬军倾斜。
伪周,天阳城皇宫。
御书房内的气氛,与归宁城的稍显轻松截然相反。
周迈面色阴沉地看着几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战报。
紫渚口失守,紫渚这只内河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田进骑兵强渡紫水,已深入平原腹地!
盛兴堡虽暂时无虞,但已被鹰扬军两大主力合围,压力巨大!
井口关方向,白袍军和西夏军攻势如潮!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尤其是东线的溃败,让他胸口一阵发闷。
他没想到,自己倚为屏障的紫水天险,竟然如此轻易就被鹰扬军撕开了两道口子!李为的水师,田进的奇兵,都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废物!”周迈猛地将一份战报摔在地上,声音中压抑着狂怒。
侍立的朱泰、余宗等重臣噤若寒蝉。
皇后木青柠轻移莲步,走上前,柔声劝慰:“陛下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鹰扬军虽侥幸突破紫水,但其兵力分散,孤军深入。我军在平原尚有数万精锐,各地城防亦算稳固。当务之急,是调集兵力,围剿田进这支部队,绝不能让其威胁天阳城。”
周迈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木青柠说得对。
“传旨!”周迈眼中寒光闪烁,“命石吉城钟勇为主将,各地驻军由其节度,围堵田进部!“
说着看向余宗:“余宗你率二万京营左卫出京,在天阳城北部一线设防,不能让田进进入京畿百里范围!”
余宗听令,转身快步而去。
“命西线石宁,盛兴堡继续坚守,消耗敌军!并寻找战机,若能击溃邵经或段渊一部,朕重重有赏!同时井口关,不惜一切代价,守住!”
一道道命令发出,试图将深入腹地的田进部绞杀,并顶住其他方向的压力。
战争的焦点,瞬间从看似坚不可摧的盛兴堡,转移到了广袤而富庶的紫水平原上。
三天后,紫水平原的捷报与归宁城的阴霾,仿佛是两个割裂的世界。
当信使带着田进亲笔书写的、详细描述如何以精妙骑阵分割穿插,大破钟勇部两万周军,斩首数千,缴获军械无数的捷报,意气风发地驰入归宁城时,他感受到的并非预想中的全城欢腾,而是一种压抑的寂静。
帅府之内,虽已经是夏日,但还是挡不住还在上升的寒意。
严星楚端坐在主位之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大胜后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郁的铁青,以及眼底深处那难以掩饰的、如同火山爆发前兆的震怒。
“啪!”
一声脆响,严星楚将那份来自西线的军报狠狠拍在坚硬的檀木案几上,声音沙哑而冰冷,如同北境最凛冽的寒风:“念!老周你念给所有人都听听!”
侍立一旁的周兴礼心中一沉,上前拿起军报,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念出那一个个令人心悸的字句:
“昨夜……卯时三刻,周军石宁从井口关亲率精锐骑兵两万,自西南方向突袭我部大营……我军猝不及防,前营……前营瞬时被突破……”
周兴礼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
“崔平将军……率兵奋力抵挡,身被三创,犹自死战不退……最终,力竭……阵殁……”
“崔平……”站在下首的邵经(因严星楚对盛兴堡调整可缓图之,于是他从前线回归宁汇报军务)猛地握紧了拳头,虎目瞬间赤红,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总能在他最需要时稳住局面的老伙计,那个在草原上还并肩作战的副将,竟然……他突然大声道:“不……不可能!石宁怎么会从井口关而来,西夏和白袍军在做什么!”
周兴礼闭了闭眼,继续念道:“……危急关头,幸得段渊将军洞察敌情,亲率恰克铁骑自侧翼猛攻石宁部,迫其回救……末将(崔平部将代笔)方能收拢残部,稳住阵脚……此役,我军折损兵马逾万,损……损大将崔平……”
军报念完,帅府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邵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地盯着那张军报,他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