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宁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把握时机,倾巢而出?井口关西面的西夏、白袍军在做什么!”严星楚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
周兴礼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将另一份来自西线谍报司的密报呈上:“大帅,这是属下刚刚收到的根据飞鸽传书……事情根源,在井口关。”
邵经立即走了过去,和严星楚一起看着谍报司的密报:
前夜,戌时,井口关西方向。
白袍军主帅谢至安,按照与西夏军魏若白约定的计划,厉兵秣马,准备在亥时三刻对井口关发起新一轮的猛攻。
营中炊烟刚刚散去,士兵们正在检查兵甲,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肃杀。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井口关西面关门突然洞开,周军骑兵精锐,在守将的亲自指挥下,如同决堤的山洪,迅猛地直扑白袍军大营!
他们选择了这个白袍军最为松懈、最意想不到的时刻。
“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划破夜空,但已经太晚了。
周军铁骑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黄油,瞬间撕裂了白袍军的外围防线。
营帐被点燃,火光冲天,无数白袍军士兵在睡梦中或被冲击的浪潮淹没,甚至来不及拿起武器。
谢至安又惊又怒,他一边指挥部下拼死抵抗,一边立刻派出人火速前往不远处的西夏大营,向魏若白求援。
“魏帅!西夏步万四万兵马突袭我军,形势危急!请速发兵救援,与我内外夹击,必可破敌!”信使几乎是滚落马鞍,声音焦急。
然而,魏若白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眉头紧锁。
他想到的是井口关内,此刻守军不足两万!
一个在他看来“绝妙”的计划瞬间形成。
“回去告诉谢帅!”魏若白对信使道,“周军主力既出,关内必然空虚!本帅即刻挥师攻打井口关,此乃围魏救赵之策!只要关城告急,出击之敌必然后顾之忧,回师救援,谢帅之围自解!”
信使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魏帅!不可啊!井口关险峻,两万守军据关而守,岂是短时间内能攻下?我军此刻危在旦夕,急需援手啊!”
“休得多言!军情如火,岂容延误?快去!”魏若白不耐地挥手。
当消息传回,正在前线浴血厮杀的谢至安听到魏若白的“妙计”,气得一口鲜血差点喷出,挥刀砍翻一名冲来的周军骑兵,嘶声怒吼:“魏若白!你这蠢货,三万人就想速破井口关?你简直是异想天开!你这是要葬送我白袍军!”
骂归骂,现实是残酷的。
失去了及时援手,白袍军在周军有备而来的猛攻下,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雪上加霜的是,在混乱的夜战中,一支流矢如同鬼魅般射来,正中谢至安胸口,劲力之大,几乎透骨而出!
“大帅!”亲卫们惊呼着涌上。
谢至安脸色瞬间惨白,剧痛几乎让他晕厥。
他强撑着没有倒下,但指挥已然不畅。
主帅重伤的消息在苦苦支撑的白袍军中蔓延,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阵脚,彻底松动。
兵败如山倒!
白袍军,这支经历多次重建的军队,再次遭受惨重的失败,溃不成军。
而另一边,魏若白信心满满地围魏救赵,但结果却超过了他的意外,而且如谢至安所料,他就止步在关城下。
井口关守军凭借险关固守,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如雨而下,西夏军死伤累累,却连城墙垛口都没摸到几个。
更致命的是,就在魏若白焦头烂额之际,谢至安受重伤的消息传来。
而且彻底击溃了白袍军的石宁,竟然毫不停歇,整合精锐,回师直扑攻关受挫的西夏军侧翼!
“天意!”魏若白看到如潮水般涌来的周军旗帜,心中哀叹。
此时西夏军久攻不下,士气已堕,又听闻白袍军已全军覆没,顿时军心大乱,人人思退。
“撤!快撤!”魏若白再也顾不上井口关,仓皇下令撤退。
然而,石宁岂会让他轻易走脱!
回军的周军二万骑兵衔尾追杀,如同驱赶羊群。
西夏军丢盔弃甲,自相践踏,三万大军,最终逃回营寨的不足一半,辎重粮草损失无数。
而石宁,这位前大夏军侯系的魁首,现在的周军实权人物,并没有因为两场胜仗而结束。
他回关后,立即下令部队就地休整半个时辰,便亲点两万最精锐的骑兵,携带部分干粮,如同离弦之箭,趁着夜色,直扑百里外的盛兴堡战场!
他的目标明确——必须在白袍军和西夏军惨败的消息传到鹰扬军之前,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差,再下一城,重创甚至歼灭围攻盛兴堡的鹰扬军一部!
于是,便有了卯时那如同噩梦般的一幕。
当崔平部的士兵们刚刚结束一夜的警惕,有些疲惫地准备早餐时,石宁的骑兵如同神兵天降,从薄雾中猛然杀出……
看完密信,邵经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硬木立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石宁!你等着,崔平兄弟的仇,必须血债血偿!”他嘶哑着低吼,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
随即,他猛地转向虚空,仿佛魏若白就站在眼前,怒骂道:“还有魏若白那个老匹夫!你这个蠢猪,若非你蠢猪般的行径,石宁焉能偷袭得手。崔平怎么会……”
他说不下去了,虎目中含着一层水光,猛地别过头去。
严星楚脸色阴沉地坐在主位上,手指用力揉着眉心,试图驱散那几乎要炸开的头痛和怒火。
他咬着牙,声音冰冷:“魏若白……真是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他一个沙场老将,怎么会……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周兴礼,此刻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静:“大帅,邵将军,魏若白此举,看似愚蠢至极,但若细究其里,恐怕并非一个‘蠢’字所能完全概括。”
邵经猛地转头瞪向他:“老周,你还要为那老匹夫开脱不成?”
周兴礼摇摇头:“非是开脱,而是析局。魏若白能稳坐西夏军帅之位,绝非庸才。他行此险招,乃至昏招,依我看来,至少有四点考量,或者说,是他不得不如此的困境。”
他顿了顿,迎着严星楚和邵经的目光,条分缕析:
“其一,围魏救赵之策,本身在兵法上并非谬误,甚至有其道理。若井口关真如他所料那般空虚,守军意志薄弱,他猛攻之下,关城告急,石宁必然回救,白袍军之围自解。此乃阳谋,有一定成功的可能性。他错在低估了井口关的坚韧和守军的决心。”
“其二,当时白袍军已阵脚大乱。即便魏若白依约前往救援,与一支溃兵合流,能否在野战中抵挡住石宁得胜之师的兵锋很难说。两面夹击的前提是两面都有力,一支士气濒临崩溃的军队,很可能反过来冲乱他自己的阵型,结果未必就比现在更好。他选择攻敌必救,或许是认为这是当时局面下,成功率更高的选择。”
“其三,他绝未预料到谢至安谢帅会身受重伤。谢帅若在,以他的威望和能力,即便初战失利,也能迅速收拢部队,稳住阵脚,与石宁部持续纠缠。只要白袍军能缠住石宁主力,魏若白就有更多时间强攻井口关。一旦关破,此战首功便是他西夏的,而且同样解了白袍军之围。在他最初的算计里,这或许是一步险棋,但并非死棋。”
周兴礼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西夏,或者说魏若白本人,潜意识里已在担忧我军坐大。‘黑剑可汗’之名,北伐大胜之威,已让我鹰扬军声势如日中天。他们害怕灭周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他们。因此,借周军之手,削弱我鹰扬军,同时消耗白袍军,符合西夏的利益。他此举,有故意为之的嫌疑。”
他总结道:“所以,在此战中,魏若白对白袍军,并非完全无所作为,他选择了‘围魏救赵’,这在道理上说得通,是间接支援;他强攻井口关,自身也损失折将过半,天下人难以苛责他见死不救;至于未及时向我军通报军情,他完全可推脱说本部大败后一片混乱,无力送出消息,或者,他根本未曾料到石宁胆大至此,敢不顾疲劳连续出兵奔袭盛兴堡。此战,他有私心,有误判,也有意料之外的变故,如谢帅重伤。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是,西夏虽有小损,却大概率达到了削弱盟友的目的;周军石宁部大获全胜,声威更震;而损失最惨重的,只有我鹰扬军与白袍军。”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严星楚和邵经沸腾的怒火稍稍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和无奈。
两人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严星楚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狂暴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理智取代。
他看向邵经:“老周分析得在理。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阵亡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
邵经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悲愤未消,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作为一军主将的锐利和坚定。
他抱拳沉声道:“大帅,我明白!末将请求即刻返回前线!盛兴堡,必须尽快拿下,以此祭奠崔平兄弟和战死的万千儿郎!”
“准!”严星楚毫不犹豫,“你立刻动身。另外,归宁城守将段源!”
“末将在!”段源踏前一步。
“着你亲率一万归宁城守备精锐,补充邵经部,并接任崔平之职,为邵经副将。务必协助邵经,稳扎稳打!”
“末将遵命!”段源肃然领命。
严星楚又看向邵经,语气严肃:“邵经,回到前线,一切军事行动,必须与段渊商议后进行,不可因怒兴兵,不可冲动行事!不要无谓的牺牲,明白吗?”
邵经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重重抱拳:“末将……明白!定与段渊精诚合作!”
“好!”严星楚走到沙盘前,手指快速点动,“传令田进部,停止向天阳城过分逼近,转向西面游击。其任务有二:一是盯紧天阳城动向,二是关注盛兴堡战事。若石宁部胆敢再次从井口关出兵,田进部骑兵务必予以半途狙击,绝不能再让其威胁盛兴堡我军侧翼!”
“传令龚大旭部,登陆部队暂时停止扩张,收缩防御,构筑坚固营垒。他的首要任务,是确保紫沙浮桥这条通往天阳城最近的通道万无一失!只要这条通道在我军手中,天阳城的周军就不敢轻易支援盛兴堡!”
“传令东南洛天术,转告赵南风军帅,请其协助广靖军陈经天军帅,将主攻方向放在临汀城!”
鹰扬军开始以一种更加沉稳、更加凶狠的姿态,重新调整部署,准备着下一轮更猛烈的攻击。
然而,就在邵经带着段源和一万生力军离开归宁城的仅仅两天后,一个更加沉重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传来——
白袍军主帅谢至安,因箭伤恶化,药石罔效,在红印城……与世长辞!
其子谢坦,于涂州城继任白袍军主帅之位。
紧接着,探马飞报,谢坦已尽起涂州城五万大军——这几乎是白袍军最后的核心机动力量,浩浩荡荡,直扑井口关而去!
显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年轻的谢坦要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为父亲复仇!
帅府内,严星楚接到噩耗,踉跄一步,扶住了案几才稳住身形。
他与谢至安相识多年,谢至安刚正不阿,治军严谨,乃当世豪杰,竟如此陨落……
悲痛之余,他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谢坦年轻气盛,新丧父帅,满腔悲愤,此时率白袍军最后的家底强攻井口关,无异于以卵击石!石宁正挟大胜之威,以逸待劳,结果可想而知!
“笔墨!”严星楚急声喝道。
他必须立刻阻止谢坦!
他铺开信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悲恸与焦急,奋笔疾书:
“谢少帅台鉴:惊闻安侯仙逝,五内俱焚,悲痛莫名……安侯一生英雄,遽然长逝,实乃天下憾事,星楚痛失挚友,呜呼哀哉!然,少帅初掌大军,根基未稳,切不可因悲愤而轻启战端,堕入奸人彀中。石宁狡诈,井口险固,彼以逸待劳,兄若怒而兴师,正中间贼下怀!白袍军安侯毕生心血,亦是少帅立身之基,万不可逞一时之快,而忘继志之重!望少帅暂息雷霆之怒,收敛锋芒,固守根本。待我鹰扬攻破盛兴,必与少帅合兵一处,共讨国贼,以雪此恨,以告慰安侯在天之灵!切记!慎之!重之!严星楚手书,万急!”
信件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出。
然而,信刚送出不到半日,严星楚站在归宁城帅府的沙盘前,眉头依旧深锁。
“信,怕是拦不住谢坦。”他喃喃自语,手指重重地点在井口关的位置上,“谢家父子,一脉相承的刚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谢坦年轻气盛,如何能忍?我这封信,最多让他知道我站在他这边,但绝不可能让他放下刀兵。”
他猛地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周兴礼道:“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一封信上。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谢坦会强攻井口关,而且可能会吃大亏!”
“大帅的意思是?”周兴礼问道。
“调整东南战略!”严星楚目光锐利,“立刻飞鸽传书给天狼军赵南风和广靖军陈经天!告知他们白袍军剧变,西线危急。攻临汀城的计划不变,但向怀东及黄卫所部四万人马,由黄卫抽调一万骑兵及一万土司兵,共计二万兵马,立即向北急行军!”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东南向西北划出一条斜线:“一旦谢坦强攻井口关受挫,黄卫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给予支援和接应!绝对不能让谢坦和他手里白袍军最后的骨血,折在井口关下!”
命令通过飞鸽迅速发出。
东南赵南风和陈经天接到信后,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抱怨严星楚朝令夕改。
陈经天在回信中只简单写道:“严帅所虑极是。黄卫部可即刻北上,临汀城有我,伪周休想调走一兵一马!”
赵南风的回信更直接:“已令黄卫部拔营。谢坦小子不能死,他死了,西线就真乱了。”
这两位盟友的深明大义和顾全大局,让严星楚心中稍安。
他们都清楚,一旦谢坦这支复仇之师被石宁吃掉,那么白袍军控制的红印城、涂州等战略要地立刻会变成权力真空。
伪周周迈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更可能的是,近在咫尺的魏若白极有可能以西夏朝廷的名义,强行接管白袍军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