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十名骑术最好的兄弟!立刻!”司徒长恭语速快如爆豆,同时从马鞍旁一个特制的皮囊里抓出一把东西。
那是十几支比寻常箭矢短小,闪烁着幽蓝淬毒光泽的短箭。
“拿好!听着,一旦山坡上的伏兵露头冲锋,你们立刻上马,给我冲过去!不要管别的,把这东西,”
他将短箭塞到黎明恩手中,手指用力点了点那幽蓝的箭头,“狠狠戳进他们冲在最前面那些马匹的臀里,戳得越深越好!明白吗?”
黎明恩看着手中淬毒的短箭,瞳孔猛地收缩,瞬间明白了将军的意图。
利用战马发狂,反向冲击敌阵,打乱伏兵的冲锋节奏。
是何等险辣又奇绝的手段!
他用力点头:“末将明白!”
“将军!伏兵真在坡上?”一旁的冯嵩驱马靠近,脸上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轻慢,“此地开阔,他们能藏多少人?不如末将带一队精锐,护着粮车冲过去!只要冲过这片冰面……”
“冲过去?”司徒长恭猛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冯嵩!你睁大眼睛看看前面!”
他马鞭指向更远处的黑暗,“那片冰面有多大?我们只走了几百米就中招!前方必定还有更大、更滑的冰面陷阱!现在冲,阵型已乱,车轮打滑,马匹失蹄,就是活靶子!冲过去只会一头扎进更大的陷阱,全军覆没!”
他猛地调转马鞭指向后方,“你以为退路就安全?伏兵既然在此设伏,后方必经之路,必定也已泼水成冰,断了我们的归路!前后皆绝地,唯有原地死战,方有一线生机!”
冯嵩被这劈头盖脸的分析震得哑口无言,冷汗瞬间湿透内衫。
仿佛是为了印证司徒长恭的话,也为了嘲笑冯嵩的侥幸心理——
“簌簌…簌簌簌……”
一阵极其轻微却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积雪被压实的声音,如同无数毒蛇在雪层下蠕动,清晰地从道路两侧低矮的坡顶传来。
那不是风!是大量人马在积雪覆盖的坡顶准备冲锋时发出的声响。
伏兵!真的有伏兵!而且数量绝对不少!
他们就藏在近在咫尺的雪坡后面,只等着西魏军彻底陷入混乱,便发动雷霆一击!
黎明恩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探查个屁!
连敌人的马蹄子都踩到头顶了,他还在抓兔子!
他猛地看向司徒长恭,眼中再无半分迟疑,只剩下决死的疯狂。
“兄弟们!上马!”黎明恩嘶吼一声,抓过旁边士兵递来的缰绳,翻身跃上司徒长恭刚刚解下的那匹空马。
被他点出的十名精锐斥候也纷纷抢过同伴的战马,紧随其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两侧矮坡顶上,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无数黑影如同从地狱里涌出的恶鬼,掀开伪装的雪层,高举着寒光闪闪的刀枪,借着坡度的冲力,如同两股黑色的怒潮,狠狠地朝着下方冰面上尚未完全稳住阵脚的西魏粮队猛扑下来。
南唐伏兵,终于亮出了獠牙。
“放箭!”司徒长恭厉声下令。早已引弓待发的西魏弓箭手瞬间松开弓弦,箭雨呼啸着迎向俯冲的敌骑。
但俯冲之势太猛,箭雨只阻隔了部分,更多的敌骑冲破箭幕,狂吼着冲近。
就是现在!
“冲——!”黎明恩双眼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一夹马腹。
十一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迎着左侧坡上俯冲下来的南唐骑兵洪流,反冲而去。
他们根本不与敌人交手,只是凭借着高超的骑术,在即将撞入敌阵的瞬间,灵巧地擦边而过。
“戳!”黎明恩狂吼,手中的淬毒短箭带着他满腔的悔恨和杀意,狠狠扎进一匹冲在最前的战马后臀。
“唏律律——!!!”那匹雄健的战马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马鸣的惨叫,剧痛让它彻底发狂。
它不再受控,猛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兵狠狠甩飞,然后如同疯魔一般,朝着自己冲下来的方向,朝着它身后的南唐骑兵群,疯狂地冲撞撕咬!
“噗嗤!”“噗嗤!”“啊——!”
其他十名队员也如法炮制。
十一匹被剧毒短箭刺中的疯马,如同十一颗失控的炸弹,在南唐骑兵密集的冲锋队列里横冲直撞,瞬间将原本整齐的冲锋阵型搅得一片大乱。
人仰马翻,自相践踏。
“杀——!”司徒长恭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战机,拔刀出鞘,刀锋直指混乱的敌阵。
早已憋着一股怒火的西魏士兵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依托着固定好的粮车作为屏障,长矛如林,狠狠刺向冲到近前的敌人。
弓箭手更是抓住机会。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冰面成了修罗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司徒长恭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阵中,冷静地指挥着每一个方阵。
他精准地调动兵力,填补缺口,击退敌人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他亲自带人扑向右侧企图绕过粮车阵的南唐步兵,长刀挥舞,所向披靡,硬生生将那股敌人砍了回去。
战斗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最后一小股试图顽抗的南唐士兵被冯嵩带人剿灭在冰面,喊杀声终于渐渐停歇。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寒冷的空气,令人作呕。
火把重新点亮,映照着这片人间地狱。
冰面上覆盖了一层粘稠的暗红色,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尸体间悲鸣。西魏士兵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将受伤的同伴抬下,脸上满是疲惫和劫后余生的麻木。
战损很快清点出来。
贺正彤拿着簿册,声音沉重:“禀将军,我军战死四十一人,重伤十七人,轻伤逾百。损失战马二十九匹。倾覆损毁军粮十三车。”他顿了顿,补充道,“歼灭南唐伏兵一百一十人,俘虏重伤者三人。”
四十一人。
司徒长恭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沉默地走到那些被整齐摆放的阵亡士兵遗体旁。火光下,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沾满了血污和泥土。
司徒长恭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沉默地,一个一个地,擦去他们脸上的血迹和污迹。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醒这些沉睡的兄弟。
贺正彤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将军,若非您提前警觉,指挥若定,我们损失只怕十倍于此。这些兄弟,死得其所,是为国捐躯。”
冯嵩也走了过来,他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轻视,只剩下敬佩和后怕:“将军,阵亡兄弟的名册已记录在案。属下会亲自督办,务必为他们申领到最高额的抚恤银钱,送归家乡,告慰英灵!”
司徒长恭没有回应。
他擦干净最后一名士兵的脸,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染血的冰面,最终落在那些倾覆的粮车上。死去的士兵可以抚恤,损失的粮草可以补充,但那些鲜活的生命,却永远消逝了。
而这一切惨重损失的根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他面前,“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冰冷的雪地上,额头狠狠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黎明恩。
他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
他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声音嘶哑破碎:“将军,末将死罪!是末将探查失职,未发现伏兵踪迹,未察觉冰面陷阱,贪图口腹之私,延误军情!致使四十一位兄弟枉死,十三车军粮损毁,末将百死莫赎!请将军按军法,斩了末将!以正军纪,以慰英灵!”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双手高举,托过头顶,奉到司徒长恭面前。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冯嵩欲言又止,贺正彤叹了口气。
司徒长恭看着跪在血雪之中的黎明恩。
若按军法,黎明恩延误军机,导致如此惨重损失,斩首示众,绝不为过。
然而,司徒长恭的目光越过黎明恩,再次落在那四十一名静静躺着的士兵身上。
最大的过错,真的在黎明恩吗?不!在于他自己!
在于他对卫云姝那份偏见和不信任。
若他当初能放下那点可笑的自尊和成见,哪怕只信她三分,提前在通过此地时撒上防滑的沙土灰烬,或者让士兵提前清理掉那些人为的冰面。
这四十一个兄弟,或许此刻还生龙活虎地站在队列里。
是他司徒长恭的刚愎和私心,将他们送入了死地!
这沉重的罪责,岂是斩一个黎明恩就能抵消的?
司徒长恭沉默了许久,久到黎明恩举刀的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
最终,他没有去接那把刀。
他弯下腰,伸出双手,用力将黎明恩从冰冷的雪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刀,该指向敌人,而非自己的兄弟。”
黎明恩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司徒长恭。
“此役惨败,罪责在我。”司徒长恭的目光扫过冯嵩、贺正彤,扫过周围所有沉默的士兵,坦然承认,“是我轻敌,是我未能听信忠告,是我害了大家。”
他重新看向泪流满面的黎明恩,“你探查失职,擅离岗位,论罪当罚。但念你临阵拼死,敢冲敢杀,立有战功。死罪可免。”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威严:“黎明恩,本将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若再有下次,定斩不饶!你可愿受?”
巨大的冲击让黎明恩呆立当场。
他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将军不仅不杀他,还将最大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给了他一条生路。
他猛地再次跪倒,这一次,是双膝重重砸地。
“末将黎明恩!谢将军不杀之恩!”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额头死死抵在雪地上,“末将这条命,是将军给的,是那四十一位兄弟用命换的!末将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唯将军之命是从,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戮!”
字字泣血,句句铿锵。
雪地里,深深印下了他双膝的印记。
冷风卷起灰烬打着旋,空气里充斥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焦黑的旷野上挖开了几个巨大的新坑。坑里横陈的,有被抬过来的西魏阵亡将士,他们破损的衣甲和冻硬的血块粘连在一起。
更多的,则是直接掀进去的南唐伏兵的尸首,像倾倒垃圾般杂乱堆叠。
土一锹一锹掩埋上去,渐渐填平了坑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留下地面翻起的新土和那片死寂的焦黑。
埋葬最后几具尸体时,一个年岁不小的老卒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污血和泥点子,浑浊的眼睛盯着那被踩踏严实的土坑,低声对旁边的人咕哝:“司徒将军……真是神了!要不是他早早下令撤开粮车,咱这会儿……”
他哆嗦了一下,没往下说,但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写在了布满沟壑的脸上。
旁边年轻些的士兵用力点头,掰着手指头压低声音附和:“谁说不是呢!点火时机掐得贼准,火刚起来,南唐那群杂碎就冲出来了,一头扎进咱埋伏的口袋里!”
他眼里带着近乎崇拜的光,“将军肯定早就料死了!料死了有埋伏,料死了他们想烧粮,连救火的法子都提前想好了。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队伍再次缓慢开拔。粮车吱呀压过焦土与覆盖着新泥的道路,疲惫的士兵脚步拖沓。
“真没看出来,司徒将军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关键时候竟有这等手眼!”
“谁说不是!那一晚,要不是他下令快,咱兄弟都得埋在火场里陪粮草!那火起得邪乎,将军的命令下得更邪乎!跟开了天眼似的!”
“可不就是开了天眼吗!”一个年轻力壮的士兵压低嗓子,眼里闪着光,“要不是将军料事如神,提前让咱一部分人埋伏好,手里拿着湿草叉子布袋什么的,等那群想烧咱粮草的南唐崽子冲出来,哪里能让他们撞个正着?你们没瞧见那火刚烧起来,将军就让人往火上甩那湿布湿草吗?嘿,那火烧得噼里啪啦!硬是反卷过去,烧得南唐崽子鬼哭狼嚎!将军的神机妙算,一点没差!”
“料事如神”四个字被反复提起。司徒长恭骑着那匹深褐色的战马,走在队伍一侧略高的坡地上,本意是巡视队伍确保安全,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进他耳里。
他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极紧,皮革深深陷入皮肉里,微微生疼。
料事如神?何曾料过?
那夜每一步惊险万分的应对,每一个步骤都来自卫云姝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