碇源堂的脸被屏幕的蓝光照亮。
不。
不是照亮。
是吞噬。
蓝光从下往上打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像一张被剥掉了皮的脸。
像一副骷髅。
他坐在黑暗中已经四个小时。
没有动。
没有眨眼。
只是盯着屏幕。
第236次回放。
他数着。
每一次都数着。
碇源堂的手指在鼠标上收紧。
声音被他删掉了,他让技术部门删掉了。
因为他不想听那个声音,不想听那个男人对他的妻子说什么。
唯在哭。
她在为那个男人哭。
唯在哭。
我的唯在为别人哭。
他走近屏幕。
太近了。
鼻尖几乎碰到玻璃。
他能看见画面的像素。
一个一个的小方块。
红的,绿的,蓝的。
组成碇唯的脸。
组成她的眼泪。
他伸出手。
隔着屏幕,手掌贴在她的脸上。
“唯......”
五指弯曲,手指收紧,陶瓷在掌心碎裂。
咖啡涌出来。
深棕色的液体,混合着血,两种颜色交织,滴在键盘上。
滴在桌上那张碇唯的照片上。
那是他们结婚那天的照片。
她穿着白色的婚纱。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
她笑得很开心。
但现在,那个笑容被血覆盖。
从额头流到鼻尖。
从鼻尖流到嘴角。
像在哭泣。
碇源堂看着自己的手,数着他的恨意。
他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空。
巨大的空洞。
从胸口开始,吞噬一切。
他再次看向屏幕。
画面定格在神永的脸上。
碇源堂看到自己的倒影在屏幕上。
两张脸重叠。
他的脸,神永的脸。
为什么唯会对他露出那种表情?
我哪里比不上他?
“神永新二......”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血继续滴。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能夺走我的一切吗?”
他的拳头砸在桌上,屏幕摇晃,但画面还在。
神永还在。
碇源堂盯着那张脸。
盯了很久。
然后他擦掉手上的血。
从抽屉里拿出绷带。
一圈一圈地缠。
很紧。
紧到手指发紫。
但他不在乎。
他需要遮住伤口。
需要看起来正常。
绷带缠好,但血还在渗出来。
他站起来,整理衣服,调整表情。
当碇源堂走出办公室的时候。
他又变回了那个人。
每个经过的人都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所长。”
他微笑着回应。
完美的社交面具。
但他的左手一直放在口袋里
绷带下的伤口在渗血,血浸透了口袋的内衬。
温热的,黏稠的。
他能感觉到那个温度。
像在提醒他。
你在流血。
你在受伤。
你在痛苦。
而没有人知道。
他在赤木直子的办公室门口停下。
然后敲门。
“请进。”
声音从里面传来。
碇源堂推门进去。
赤木直子站在窗边,背对着门。
“碇君。”她转过身。
“早上好,直子。”他笑着说,“抱歉打扰了。”
“不会。”她走到办公桌前,“有什么事吗?”
碇源堂坐下。
“您的手......”赤木直子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一点绷带上。
“小意外。”他笑着说,“昨晚工作到太晚,不小心打碎了咖啡杯。”
“需要重新包扎吗?我这里有医疗箱。”
“不用,只是小伤。”他摆摆手,“比起这个,我更关心mAGI的进度。最近如何?”
赤木直子开始报告。
她说得很流畅。
很专业。
每一个结论都有充分的依据。
这是碇源堂欣赏她的地方。
理性,精确,可控。
像一台完美的机器。
但今天,他要破坏这台机器。
“最近神永的工作如何?”
他的声音很随意,像只是闲聊。
但他的眼睛在观察,观察她的每一个微表情。
“很......出色。”她说。
她在寻找合适的词。
“出色”不是她的第一反应。
她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碇源堂很想知道。
“是吗?”他的语气依然随意,“听说你们合作很愉快?”
“只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她在否认。
碇源堂记录。
她需要否认。
这说明她内心有东西需要隐藏。
“是吗......”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听说神永最近和唯见面了。”
他用余光观察窗玻璃上她的倒影。
她的身体僵了。
嫉妒。
碇源堂在心里发笑。
她在嫉妒。
“是吗?”赤木直子的声音努力保持平静,“工作上的事吧。”
“也许吧。”碇源堂转过身,“但唯最近心情不太好。”
他走近,在她桌前停下。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她说。
“是吗?”碇源堂的眼睛盯着她,“我倒觉得,也许神永更懂得安慰人。”
刺进去了。
他看到她的眼睛闪过什么。
痛苦?
愤怒?
还是更复杂的东西?
赤木直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直子。”碇源堂重新坐下,“你说......一个人怎样才算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如说,知道对方喜欢的东西。”
“知道对方工的习惯。”
“知道对方孤独的时候需要什么。”
“知道对方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碇源堂看着她的脸色变化。
从平静,到不安,再到恐慌。
完美。
“这些......”她的声音有些紧,“只是观察力敏锐罢了。”
“还是......”
碇源堂停顿了一会,让她在这个停顿里煎熬。
“......在乎?”
赤木直子的脸色变了。
“我不懂您想说什么。”她站起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还有工作。”
“神永是个很特别的人,对吗?”
碇源堂打断她。
“温和、体贴、善解人意。”
“总是知道别人需要什么。”
“总是出现在对的时间。”
“说对的话,做对的事。”
他站起来,靠近她。
“就像一面镜子。”
“映照出我们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映照出我们不敢承认的东西。”
“映照出,我们真正需要的人是谁。”
赤木直子后退一步。
背抵着书架,无路可退。
“直子。”碇源堂的手放在她身边的书架上,“小心镜子。”
“因为镜子不会说谎。”
“它会让你看见,你不想看见的自己。”
然后他退开,恢复正常的距离。
像什么都没发生。
“那么,我就不打扰了。”他走向门口,“辛苦了,直子。”
门打开,关上。
留下赤木直子一个人。
站在那里。
她的手抓着书架。
她的呼吸很乱。
她的腿在发软。
几乎要跪下去。
他知道。
他都知道。
所以他来警告我。
警告我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爱上神永新二?
太晚了。
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
但碇源堂已经知道了。
她滑坐在地上。
白大褂皱了。
头发乱了。
妆花了。
完美的赤木直子。
崩塌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
也许五分钟,也许一个小时。
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只知道。
她用尽全力站起来。
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泼在脸上。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擦掉残妆,重新化。
一层一层。
把真实的自己埋起来。
把完美的面具戴上。
我在乎的是碇源堂。
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强大的,理性的,目标远大的碇源堂。
那个给我mAGI项目的人。
那个给我GEhIRN科学总监位置的人。
那个......
她停住了。
因为镜子里的那个人在笑。
不是她在笑。
是镜子里的那个人。
嘴角上扬,但眼睛是空的。
像在嘲笑她。
骗谁呢?
那个笑容说。
她猛地转身,离开洗手间,回到办公室。
我必须理性,必须分析。
神永新二有什么好的?
她拿出纸笔。
开始列表。
「神永新二的缺点:」
她写下第一条:
“1. 太温和,没有攻击性,不像真正强大的人。”
她划掉这一条。
重新写:
“1. 没有野心,不像碇源堂那样有远大的目标。”
她又停住。
他有野心。
她见过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不是野心。
是更可怕的东西。
是决心。
她划掉。
“1. 对每个人都好。说明他对我不特别。”
她盯着这一条,盯了很久。
她把纸揉成一团。
扔进垃圾桶
她打开mAGI
输入:「如何判断自己的感情」
结果:
“如果你总是想起一个人,如果你总是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你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快乐,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失落,那你可能爱上他了。”
重新输入:「如何区分爱情和好感」
“爱情是排他的。你只想要他对你特别,你会嫉妒他对别人好,你会希望他只看你一个人。”
她关掉mAGI。
不。
我不是在爱他。
我只是欣赏他的工作能力。
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
她打开手机。
想要证明。
证明她在乎的是碇源堂。
往上翻,一个月。
“会议是明天下午三点。”
两个月。
“按照计划进行。”
“报告我看过了。”
“辛苦了。”
三个月。
还是工作,只有工作。
她继续往上。
半年。
一年。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疯狂滑动。
想要找到。
找到一句不关于工作的话。
找到一句“你今天还好吗”。
找到一句“注意休息”。
找到一句......
“我想你。”
她翻到了两年前。
找到了一条。
碇源堂发的:
“今晚有空吗?”
她的心跳加速。
看下一条。
她回复:“有空。”
碇源堂:“关于预算分配,我们需要讨论一下。”
她关掉手机,把脸埋在双手里。
他做的那些都不算什么。
她对自己说。
碇源堂也......碇源堂也会......
她努力回想。
碇源堂为她做过什么。
具体的,私人的。
不是工作上的。
她想了很久。
想不出来。
不对。
一定有的。
她拼命搜索记忆。
但神永......
这个念头钻出来。
她想压下去,但压不住。
神永会做什么?
他记得我的生日。
他知道我喜欢巴赫。
他知道我需要什么。
他看见了我。
哪一个让我觉得被爱?
答案不言而喻。
她突然意识到。
我在用神永的标准要求碇源堂。
这个念头让她恐慌。
不对。
应该是碇源堂有碇源堂的方式。
他通过给我机会来表达关心。
这也是爱。
只是不同的爱。
她告诉自己。
他的爱更深沉。
更理智。
更......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发现。
她在为碇源堂找借口的时候。
用的全是神永的标准。
这些本该不重要。
本该是“幼稚的需求”。
本该是“成年人不该渴望的东西”。
但为什么我这么渴望?
她盯着电脑屏幕。
屏幕是黑的。
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碇源堂的话在耳边回响:
“神永最近和唯见面了。”
“也许神永更懂得安慰人。”
他们见面了。
神永和碇唯。
他们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她对他露出了什么表情?
他对她说了什么?
嫉妒,像胃酸卡在喉咙,辛辣刺痛,想吐又吐不出。
她讨厌这个情绪。
因为承认嫉妒。
就是承认在乎。
承认占有欲。
承认我想要他只看我一个人。
不。
我怎么能这样想?
碇唯是我的......
对手?
朋友?
她们不是朋友。
从来不是。
不仅是因为她一直想超过这个圣母一样的女人。
更是因为她们之间隔着一个人。
碇源堂。
而她是他的妻子。
这个认知让她恶心。
我爱着一个有妇之夫。
六年了。
我爱着他六年。
而他从来没有看我一眼。
而神永......
神永看我的时候。
像在看一个人。
一个完整的人。
不是科学家。
不是mAGI的创造者。
只是我。
赤木直子。
一个女人。
一个会累,会痛,会孤独的女人。
她睁开眼睛。
看到脸上的泪痕。
我在哭?
我在为谁哭?
为碇源堂?
为神永?
还是为我自己?
她擦掉眼泪。
我需要证据。
我需要看到证据。
证明我没有......
证明我只是......
她打开电脑。
手指悬在那个隐藏文件夹上。
「观察记录」
她创建这个文件夹的时候。
告诉自己是为了工作。
观察神永新二的行为模式。
了解他的真实意图。
防止他对GEhIRN不利。
这是正当的理由。
这是必要的工作。
她的手指点下去。
文件夹打开。
按日期命名,从五月三日开始。
今天是十一月一日。
她点开第一个文件。
“2004年5月3日
观察对象:神永新二
观察目的:了解其真实意图
观察重点:
他记得每个人的口味
他对每个人都微笑,但笑容有细微差别
他的手在递东西时会确保对方拿稳
结论:疑似伪装,真正聪明的人不会表现得如此无害,继续观察。
但他的眼睛不像在伪装。
那种温和......好像发自内心。
这怎么可能?”
赤木直子重新输入。
结论:神永善于伪装关心,手段高明,目的不明。
但他好像真的感同身受。
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能真正感受别人的痛苦?”
她继续看。
一条一条。
记录:
神永未使用“错误”、“不对”等词汇
神永始终使用“我们”、“一起”等包容性词汇
神永在讲解时会确认对方是否理解
神永会用自己的“失误经历”来减轻对方的羞愧感
观察分析:
手段高明,让对方觉得被尊重而非被施舍。这种技巧需要长期训练。
但这真的是技巧吗?
还是他真的......
真的不觉得别人的错误是耻辱?
真的认为犯错是学习的一部分?
真的这么温柔?
她继续往下翻。
“6月15日
今日观察:
神永今天穿深蓝色衬衫
我能看到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注意?
这不重要。
这只是普通的观察记录。
我只是在观察目标的行为模式。
没有别的意思。
绝对没有。
我只是在观察。
科学的观察。
赤木直子盯着屏幕。
看着这些记录。
密密麻麻的记录。
她往下翻。
看到八月的记录。
数量突然增加。
不再是隔几天一次。
而是每天。
每一天都有。
“8月1日
今天他......”
“8月2日
今天他......”
“8月3日
今天他......”
她疯狂地翻。
八月。
31天。
31条记录。
九月。
30天。
30条记录。
十月。
31天。
31条记录。
我什么时候开始......
每天都记录?
我什么时候开始......
不记录就不舒服?
碇源堂从来没有让我有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
被爱了。
我爱他吗?
不。
我不能爱他。
我爱的是碇源堂。
我不能......
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坚持。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想到神永的时候会心跳加速?
为什么看到他和别人说话会嫉妒?
为什么听说他和碇唯见面会痛苦?
为什么我每天晚上睡前最后想到的是他?
为什么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为什么我会期待在走廊遇到他?
为什么我会......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
这个真相让她恐慌。
她猛地站起来。
椅子翻倒,撞在地上。
你爱他。
不。
她对着空气说。
不不不不不。
我不爱他。
我不能爱他。
她走到洗手间。
打开冷水,把头埋进去。
她的头发湿了,水流下来。
流进她的衣领,流进她的眼睛。
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她抬起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像在哭泣的小丑。
我是什么?
她问镜子里的那个人。
我是谁?
赤木直子?
科学家?
mAGI的创造者?
还是一个可悲的女人?
一个再次爱上了错误的人的女人?
一个没有得到回应的女人?
一个现在又爱上了另一个人的女人?
镜子里的人看着她。
眼神空洞。
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
那个眼神说。
你不敢承认。
因为承认就是背叛。
背叛你的坚持。
背叛完美,理性,不想再受伤的你自己。
赤木直子的手撑在洗手台上。
我不能承认。
我不能。
如果我承认......
那我这些年算什么?
笑话吗?
我的等待?
我这的付出?
我的......孤独?
她滑坐在地上,蜷缩起来。
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我好累。
她想。
我真的好累。
我累了。
她想就这样躺在这里。
躺到天亮。
躺到死去。
躺到忘记这一切。
但她做不到。
因为她是赤木直子。
完美的赤木直子。
不能崩溃的赤木直子。
她用尽全力站起来。
走回办公室。
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
两颗。
不够。
四颗。
还不够。
六颗。
她把药全部倒在手心,盯着那些白色的小药片。
吃掉它们。
睡着。
什么都不用想。
什么都不用面对。
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明天醒来我就会忘记。
忘记今天的崩溃。
忘记那些记录。
忘记......
她把药片放进嘴里。
一把,全部喝水吞下去。
然后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蜷缩成一团,拉过一件实验服盖在身上。
明天会好的。
她对自己说。
药效开始发作。
意识模糊。
但就在失去意识的边缘。
她听到自己说:
“神永......”
那个名字。
那个她不敢说的名字。
终于说出来了。
然后她沉入黑暗。
碇源堂看着屏幕上的赤木直子。
她从洗手间出来,然后吃了一把安眠药,躺在沙发上。
蜷缩成一团,像死了一样。
碇源堂的嘴角勾起笑容。
“完美。”
他自语。
第一步完成了。
他想。
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让她陷入混乱。
然后......
他的手指停在一个按钮上。
屏幕上显示:
计划名称:「镜月计划」
阶段:1\/5
目标:赤木直子
当前状态:已承认感情,处于混乱期
下一步:
让她无法逃避
推向临界点
预期结果:
A. 自杀(可能性:30%)
b.攻击神永(可能性:15%)
c.彻底依赖神永(可能性:40%)
d.精神崩溃(可能性:15%)
最终目标:
让神永新二失去支持系统,陷入孤立。
让他意识到温暖是有代价的。
让他放弃。
让他离开。
让他......
让唯重新只属于我。
预计完成时间:10天
「阶段五:最终崩溃(待启动)」
碇源堂靠在椅背上,看着画面。
“唯是我的。”
他轻声说。
“她的笑容是我的。”
“她的眼泪是我的。”
“她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部......”
他的声音变得更冷。
“都应该只属于我。”
“而你,神永新二......”
“你想做所有人的救世主?是不是”
“你不觉得那太可笑了吗?”
“在你出现以前,地球上的人类就一直等待我和唯来领导他们。”
“你的存在是多余的。”
“我让你领教一下我的力量,让你看看我愤怒的样子”
“就让我看看......”
“当其他人因为你而崩溃时。”
“当你的温暖变成别人的毒药时。”
“当你意识到你的善良正在杀死她时。”
“来吧,神永新二。”
“让我们看看到底谁会先崩溃。”
“是她?”
“还是你?”
“还是......”
他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