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波趴在实验台上,下巴枕在手臂上,盯着培养皿里的神经元。
无聊。
她打了个哈欠。
门开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转过身,接过咖啡。
神永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真希波喝了一口咖啡。
“神永君。”
“嗯?”
“你觉得我烦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总是缠着你啊。”她歪着头,眼睛里有狡黠,也有一点不确定,“换成别人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你不是在缠着我。”他说。
“那我在干什么?”
“你在测试边界。”
“被看穿了呢。”
她放下咖啡杯。
跳下凳子,绕着神永转圈。
像猫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生气?”她问,“大多数人被这样测试都会恼火的。”
“因为这是你的方式。”
“你观察得真仔细。”
“你也是。”
真希波停下来,站在他面前。
“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真心话。”
“我问你答,不许撒谎。”
“如果我拒绝回答呢?”
“那就要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
“和我接吻,法式的~哦。”
神永推了推眼镜:
“这是惩罚还是奖励?”
“看你怎么理解咯。”
真希波重新坐回凳子上,双腿在空中晃荡。
白大褂下是她最喜欢的那条牛仔裤。
膝盖有洞,她故意不补。
“第一个问题,你喜欢碇唯吗?”
直球。
她就喜欢投直球。
神永没有回避她的眼睛。
“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
“哦?”她挑眉,“那是哪种?”
“尊重。”他说,“对一个优秀研究者的尊敬。对一个善良的人的欣赏。”
“真无聊。”真希波撇嘴。
但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个问题。”她继续,“你觉得我像她吗?”
“不像。”
“哪里不像?”
神永想了想。
“她是水。”他说,“包容,温柔,无孔不入,能适应任何形状的容器,但本质不变。”
他看着真希波。
“你是火。”
“炽热,跳跃,无法预测。”神永继续,“会灼伤人,但也能照亮黑暗,不需要容器,因为你本身就是光源。”
真希波喜欢这个比喻。
“那你呢?”她问,“你是什么?”
“这不在游戏规则里。”
“我改规则了。”她理直气壮,“现在轮到你问我。”
“你为什么要来GEhIRN?”
“因为有趣啊。”她的回答毫不犹豫,“能接触最前沿的科技,能看到人类最疯狂的计划,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能遇到你这样有趣的人。”
“好了,游戏时间结束!我们去做点更有趣的事吧!”
“比如?”
她拉起他的手,“去屋顶看星星。”
“GEhIRN在地下。”
“所以才要去屋顶啊。”她眨眨眼,“去看看假装是天空的天花板。”
GEhIRN的“屋顶”其实是个观察室。
“很美吧?”
真希波躺在地板上,双手枕在脑后。
神永在她旁边躺下。
“即使知道是假的?”他问。
“正因为知道是假的。”
“真的东西太沉重了。”她说,“真的星星会爆炸,会死亡,会坠落。但假的星星……”
她伸手去够头顶的“天空”。
手指在空中画着看不见的图案。
“假的刚刚好。美丽,但不会坠落砸到你。”
神永也伸出手。
“神永君。”
“嗯?”
“你相信命运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
她放下手,转头看他。
“我觉得遇见你是命运。”
神永也转头。
两个人面对面。
“是吗?”
“嗯。”
“你就像太阳。”她说,“温暖地照耀着所有人,但不要求任何回报,不试图占有,不试图改变,只是……存在着。”
“太阳会灼伤人的。”
“但你不会。”真希波摇头,“你的温暖刚刚好,不会烫伤,也不会冷却。就像……”
她想了想。
“就像春天的阳光。”
然后她突然笑了。
“不对。”
“你更像一只刺猬。”
“刺猬?”
“对啊。”
她伸手摸他的脸。
“表面上温和无害。”她说,“但其实浑身都是刺。”
“用温柔把所有人推开。”
“用礼貌维持距离。”
“用关心所有人来逃避关心任何一个人。”
她的手指停在他的嘴唇上。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但是你知道吗?”
“刺猬也需要拥抱的。”
“只是要找到正确的方式。”
“你说你的心里已经没有空间了,那我就把你的空间给腾出来。”
“我会找到拥抱你而不被刺伤的方式。”
“为什么?”
“因为……”
她想说因为有趣。
想说因为这是挑战。
想说因为她是真希波·玛丽·伊兰崔亚斯,从来不会放弃她想要的东西。
但最后她说:
“因为我爱你。”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用力戳了戳。
“这里面的东西。”她说,“会痛,会跳,会乱。”
她站起来,低头看着他。
假的星光在她背后。
让她整个人像在发光。
“新二。”她突然说。
“你不是碇唯。”
“我知道。”
“你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我知道。”
“你就是你。”
她走近一步,蹲下来和他平视。
“独一无二的。”
“温柔的。”
“悲伤的。”
“孤独的你。”
“而我爱的就是这个你。”
“不是因为你像谁。”
“不是因为你能做什么。”
“只是因为你是你。”
她吻了他。
神永的手抬起来。
悬在半空。
想要推开。
想要拥抱。
最后停在空中。
真希波感觉到了。
她松开后退。
“我不要你的回答。”
“我不要你说你也爱我。”
“我不要你因为我的告白而感到负担。”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有一个笨蛋很喜欢你。”
然后她转身往门口走。
蹦蹦跳跳的,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留下神永一个人。
站在假的星空下。
他摸了摸嘴唇。
还有温度。
不是太阳的温度。
是更温暖的。
是猫的温度。
一只不愿被驯服的猫。
却选择在他身边安顿下来。
他的内心有些混乱。
神永回到工作区,经过赤木直子的办公室。
门缝下有光,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
敲门没有回应。
“博士?”
还是没有。
他握住门把,推开门。
办公室很乱。
文件散落在地上,咖啡杯倒在桌上。
还有安眠药的瓶子,倒在地上。
他快步走进去。
赤木直子躺在沙发上。
神永蹲下来,迅速检查。
该死。
没有时间叫救护车。
从这里到医院至少20分钟。
来不及,必须现在处理。
对不起,赤木直子。
请原谅我的冒犯。
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
光开始涌现,渗进她的身体。
他能感觉到她在抗拒。
她想死
她真的想死。
但他不能让她死。
她在抗拒。
她在下意识地拒绝被救。
“不要放弃。”
赤木直子的呼吸稳定了。
脸色恢复了血色。
神永松了一口气。
他站起来,看着赤木直子。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发生了什么?
是我的错吗?
他开始收拾房间。
然后找了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他转身离开,关上门。
走廊里,他靠在墙上。
我做错了什么?
我到底……
赤木直子醒了,但她没有睁眼。
她感觉到他在她身边。
感觉到他的手。
感觉到那股温暖。
“不要放弃。”
为什么?
她想问。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让我死?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为什么你总是出现?
我恨你。
我恨你的温柔。
我恨你的关心。
我不是易碎的。
我是坚强的。
我是完美的赤木直子。
我……
她抓住了那条毯子。
他的温度。
我应该讨厌的。
我应该厌恶的。
但是为什么……
她翻身,把脸埋进毯子里。
我恨你。
她在心里一遍遍说。
我恨你。
我恨你救了我。
我恨你对我好。
我恨你……
让我觉得我还值得被救。
数周后,下午14:30
赤木直子坐在办公桌前。
她在自我剖析。
像解剖实验动物。
我怕什么?
这是第一个问题。
怕他的天才。
这个答案很容易。
那种轻而易举就超越她毕生努力的天才。
像镜子。
照出了她的极限。
让我引以为豪的成就变成笑话。
但这不是全部。
我更怕被看见。
怕那些我隐藏的东西被看见。
怕那些我假装不在乎的东西被看见。
怕真实的,脆弱的,可悲的自己被看见。
没关系。
她对自己说。
至少我还是项目负责人。
他只是我的……助手。
这是谎言。
她知道。
但她需要这个谎言。
需要这最后一点自尊。
哪怕是假的。
会议室,下午15:00
“赤木博士,你的工作一直很出色。”
“尤其是在神永君的协助下。”
“mAGI的完工进度远远超出了SEELE预设的时间。”
碇源堂继续说。
他坐在会议桌的主位,背后是GEhIRN的标志。
光从上方打下来。
让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这点值得嘉奖,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提前开始下一步的规划了。”
赤木直子抬起头。
“下一步?”
“是的。”
碇源堂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封面上写着:
「KRISIS系统·最终实装计划」
她打开,第一页:
“mAGI系统定位:过渡平台”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mAGI是你个人,也是人类在‘模拟人格’领域的最高杰作,这点毋庸置疑。”
“但‘KRISIS’系统。”
碇源堂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从它诞生的理论基础来看。”
“其目标是模拟并引导整个人类文明的走向。”
“所以mAGI,是为KRISIS计划铺路的。”
“是测试平台。”
“是垫脚石。”
死刑判决。
不。
比死刑更残酷。
死刑至少承认你曾经活着。
而这个。
这个是说你从来都不重要。
你只是个工具。
用完就扔的那种。
赤木直子盯着那份文件。
盯着那些字。
盯着她一生的心血。
被简化成三个字:
“垫脚石”
“直子?”
碇源堂的声音。
“你还好吗?”
还好?
我怎么可能还好?
你刚刚杀了我。
用最温和的方式。
用最冷酷的话。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那么实装时间表是?”
“如果一切顺利。”
碇源堂合上文件。
“KRISIS将在mAGI运行稳定后的六个月内。”
“完全取代mAGI的核心功能。”
六个月。
我的一生。
只剩六个月。
会议在什么时候结束,已经记不清了。
她保持着最后的尊严,走出会议室。
碇源堂办公室,赤木直子站在门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她应该回实验室。
应该继续工作。
应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她的脚,自己走到了这里。
她推开门。
碇源堂站在窗前,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施工现场。
“源堂,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碇源堂没有回答。
“我的mAGI,真的只是……只是为了给那个小鬼的系统铺路吗?”
她在恳求。
哪怕是谎言。
哪怕是安慰。
“为了实现最终目的,我们需要的是最高效,最完美的工具。”
“KRISIS比mAGI更优秀。”
他转过身,正面看她。
但眼神,不是她想要的。
不是歉意。
不是任何温暖的东西。
只是冷漠。
“这是事实。”他说,“你应该理解。”
“作为科学家,你应该理解。”
“优胜劣汰,这是自然法则。”
赤木直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有。”碇源堂走近,站在她面前。
“你觉得神永爱你吗?”
“谁知道呢,年轻人一般喜欢一些年轻的。”
“那个人是谁呢?”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或许是真希波吧。”
“年轻,活泼,充满活力。”
“又或者是你那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儿。”
赤木直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年轻,聪明,还没有被生活磨去棱角。”
“但无论是谁,都不会是你这个顽固的老太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三个字。
在她脑海里回响。
老太婆。
老太婆。
老太婆。
赤木直子看着碇源堂。
他在笑。
那个笑容,她从未见过。
不是温和的笑。
不是礼貌的笑。
而是鄙夷。
“你……”
她想说什么。
想反驳。
想尖叫。
想问“为什么”。
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转身,往门口走。
步子很乱,差点撞到门框。
“赤木博士。”
碇源堂的声音在身后。
“后续开发工作还需要你继续辅助,请务必保持专业。”
门关上,碇源堂重新走到窗前。
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然后,他满意的笑了。
完美。
他在心里说。
第四阶段完成。
现在就等最后的崩溃了。
否定工作价值
否定情感价值
否定存在价值
失去所有支撑
破坏她最后的逃避点
现在。
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赤木直子。
去吧,做出你的选择。
他没有发送任何指令。
没有派人跟踪。
没有干预。
因为不需要。
棋子已经落下。
局已经布好。
现在,只需要等待。
等待那个温柔的傻瓜。
去“拯救”她。
然后一起坠落。
赤木直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双腿自动地,把她带到这里。
GEhIRN最顶层,巨大的穹顶下,一轮完美的月亮。
假的月亮。
冰冷,美丽,没有温度。
像碇源堂的野心。
像她的一生。
她站在中央,抬头看着那个月亮。
“呵呵……”
“呵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天才……”
她对着月亮说。
“资源……”
“才能?”
“真是可笑……”
“原来我就只是这样吗?”
“我就是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这六年我都做了什么?”
“我爱他。”
“我为他工作。”
“我为他牺牲。”
“我的才华。”
“我的心。”
她抬起头,对着月亮嘶吼。
泪水涌出来,止不住。
是他。
一个黑暗的念头涌上来。
都是他的错。
神永新二。
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来了……
我还是重要的。
我还是不可替代的。
我还是赤木直子。
而不是顽固的老太婆。
所有黑暗的情感。
在这一刻,找到了目标。
是他!
是他毁了一切!
他的温柔都是假的!
他一定在暗中嘲笑我的愚蠢!
他一定在想……
想这个可悲的老女人……
居然对他动了心!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她滑落在地,泪水决堤。
在模糊的泪光中。
她看见自己的前半生。
天才少女,众人瞩目,前途无量。
然后呢?
痴情女人,一无所获。
现在呢?
可怜虫,老女人。
被利用,被抛弃,被嘲笑。
我的一生就是个笑话。
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
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赤木直子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恨。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神永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