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并未驶向二皇子府邸,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了京都一处相对僻静,但环境极为清幽的角落。
最终,在一座外观并不显眼,但占地极广的宅院门前停下。
谢必安恭敬地请罗彬下车,引着他穿过层层门禁,绕过几处回廊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呈现在眼前,湖边垂柳依依,湖心一座精致的八角凉亭由曲折的回廊连接至岸边。
亭中,一人凭栏而立,正悠闲地向湖中投喂鱼食,不是二皇子李承泽又是谁?
此处景致,与方才罗彬看过的那些宅院相比,高下立判。
单是这方私有的湖泊,其价值就难以估量,更别提其营造出的这份远离尘嚣的静谧与雅致。
“范公子,别来无恙啊?”
二皇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略带几分疏离和玩味的笑容,语气却算得上热情。
罗彬走上前,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目光却忍不住在这片湖光山色上流连了一番。
好家伙,刚才还在跟海棠吐槽京都带湖的宅子稀缺,转头二皇子就给我来了个现场教学。
这才是顶级权贵的日常生活吗?羡慕了羡慕了。
“二殿下相召,不知有何指教?”
罗彬懒得绕圈子,直接问道。跟这些聪明人说话,有时候直来直去反而省心。
二皇子将手中最后的鱼食尽数抛入湖中,引得锦鲤争相跃出水面,他拍了拍手,笑道:
“指教不敢当。今日请范公子来,主要是为了感谢。”
“感谢?”
罗彬挑眉。
“正是。”
二皇子示意罗彬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自有侍从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
“上次皇子遇刺案,多亏了范公子赠予的剑谱刀谱,让无救必安修为精进,才能在关键时刻护得本王周全。此乃其一。”
他顿了顿,神色郑重了些,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承蒙范公子妙手回春,救了我那三弟承平。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早就想好好谢谢范公子了。”
罗彬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是顶级的雨前龙井。
能记着救弟弟的情分,难得。
“殿下客气了,分内之事,举手之劳罢了。”
罗彬抿了口茶,语气平淡。
二皇子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继续道:
“听说范公子近日正在寻觅合适的宅院?正巧,我这儿有一处闲置的产业,是父皇早年赐下的。我性子散漫,嫌这地方太大,规矩多,一直空着也是浪费。今日便借花献佛,赠予范公子,聊表谢意,还望范公子万勿推辞。”
说着,他轻轻一挥手,旁边侍立的一位老管家模样的人,立刻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前,盘中赫然放着这处宅院的地契和房契,手续齐全,名字赫然已经改成了“范闲”。
罗彬看着那托盘,又看了看二皇子那双带着笑意的、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啧,大手笔啊!刚需房直接送上门,还是顶级湖景豪宅!
这糖衣炮弹……威力不小。
不过,刚指点完谢必安,收点“学费”和“诊金”好像也说得过去?
他几乎没有犹豫,很是自然地伸手,将托盘里的契据拿了过来,粗略扫了一眼,便塞进了怀里,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推诿客气。
“既然如此,那范某就却之不恭了。多谢殿下厚赠。”
罗彬笑眯眯地说道,仿佛收下的不是一座价值连城的宅院,而是一篮子鸡蛋。
他这干脆利落、毫不矫情的作派,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收下的二皇子愣了一下。
随即,二皇子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好!范公子果然与众不同!常人遇到此事,少不得要推脱谦让一番,本王连该如何劝说都想好了。范公子这般率真,倒让我省了不少口舌!”
罗彬一脸“真诚”地解释:
“我这人脸皮薄,不太懂得如何拒绝别人的好意。就怕拒绝了,殿下您心里不痛快,回头再给我穿小鞋。干脆就收下来,大家都开心。权当是……治疗三殿下和指点谢必安的诊金和学费了嘛。”
跟我玩这套?送多少我收多少!
二皇子果然被他这番歪理说得又是一愣,随即眼中笑意更深,似乎对罗彬这种“不做作”的性子更加欣赏了几分。
“范公子真是妙人!与你说话,痛快!”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这宅院的赠予与收取,反而显得轻松融洽了许多。
接下来,二人便在这湖心凉亭中,品着香茗,看似随意地闲聊起来。
话题自然离不开当前最引人注目的北伐战事。
二皇子简单点评了几句三路大军的进展,言语间对叶重和秦恒不乏赞许,对燕小乙的复起则语焉不详,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燕统领乃国之栋梁,父皇自有深意。”
罗彬则全程扮演一个“被迫卷入”的闲散人员,对军事一窍不通,只是附和着说些“陛下圣明”、“将士用命”之类的套话。
话题不知怎的,又转到了鉴查院一处主办的位置上。
二皇子举杯恭喜:
“还未正式恭喜范公子,如今可是鉴查院名副其实的实权人物了,一处主办,提司之下,万人之上啊。”
罗彬立刻摆出一副苦瓜脸,大倒苦水:
“殿下您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就是赶鸭子上架,被陛下硬按在这位置上的。您说说,我一个学医的,整天跟那些阴私案子打交道,多不合适?我是真想把这差事辞了,可陛下不允啊,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干。”
天地良心,他是真不想干这破主办!有这时间和婉儿宝贝贴贴不好吗?
和灵儿贴贴也行啊。
这话似乎触动了二皇子的某根心弦,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实的无奈与自嘲:
“范公子这般烦恼,我倒是能体会几分。有时候,不是你想争,而是身不由己,被推着往前走。从小到大,类似的情况,我遇到的数不胜数。明明自己什么都不想争,只想读读书,赏赏花,可父皇偏偏……唉,非要让我站到台前,与太子兄长打这个对台戏。”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真情流露,也不乏刻意的示弱与拉拢。
罗彬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露出理解的神色,宽慰道:
“殿下身在皇家,有些事,确实难以自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调侃,
“所以说啊,有时候这身份,既是荣耀,也是枷锁。”
二皇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望向湖面,带着一丝向往:
“有时候,我是真羡慕范公子你这般,看似身处漩涡,却能保持本心,潇洒自在。”
罗彬闻言,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悠悠道:
“殿下可千万别羡慕我。您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我这儿,麻烦事儿也是一大把呢,说出来都是泪。”
羡慕我?
我还羡慕你能安安稳稳在京都当你的富贵皇子呢!
我的麻烦来自神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追杀,说出来吓死你!你要是知道叶轻眉的真正死因和神庙的恐怖,不知道你还羡不羡慕得起来。
二皇子只当他是玩笑话,或者是意指与长公主的龃龉,并未深究。
不知不觉,日头已近正午。
二皇子看了看天色,提议道:
“相谈甚欢,险些忘了时辰。范公子,不如由我做东,我们寻个地方用膳,顺便听听曲儿,放松一下?我知道附近有家‘天裳间’,虽不如你的‘食为仙’名头响亮,但在京都也是数得着的雅致去处。其中的桑文姑娘,一手琵琶和唱功更是堪称一绝,要不要一起去见识见识?”
“桑文?”
罗彬心中一动。
范思辙那小子最近经常往天裳间跑,好像就是冲着这位桑文姑娘去的。
当时他没太在意,只当是少年人情窦初开。
此刻二皇子提起,正好是个机会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小子,难道真的开窍了?还是另有什么缘由?
可别是被人利用了才好。
范思辙心思单纯,天裳间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需得去看看。
自家傻弟弟,可不能让人骗了。
心中念头飞转,罗彬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兴趣:
“哦?能让殿下都称赞的大家,想必非同凡响。正好我也有些饿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去叨扰殿下一顿了。”
“哈哈,好说好说!必安,备车,去天裳间!”
二皇子见罗彬答应,显得颇为高兴。
一行人离开这处刚刚易主的湖景豪宅,乘坐马车,不多时便来到了位于京都繁华地段,却闹中取静的“天裳间”。
与食为仙的富丽堂皇、宾客盈门不同,天裳间更显清雅含蓄,门面并不张扬,内里装饰多以竹、木、纱为主,透着一股书卷气和文化底蕴。
显然,这里走的是高端、小众的路线,招待的多是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中的“雅士”。
二皇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无需引路,便带着罗彬径直上了二楼一间临街的雅间。
雅间布置精致,推开窗便能看见楼下大堂中央一处小小的舞台,视角极佳。
点了几样天裳间的招牌菜肴和一壶醉仙酿后,二皇子便笑着对侍立一旁的侍女道:
“去请桑文姑娘过来,就说有贵客想听听她的新曲。”
等待的间隙,二皇子与罗彬闲聊着天裳间的特色,以及京都各家酒楼茶馆的趣闻轶事。
罗彬一边应付着,一边暗中观察着四周。
这地方,格调是有了,但总觉得有点……故作清高?
还是我的食为仙接地气,热闹!不过,这种地方确实更适合谈事情和……搞点小动作。
不多时,雅间的珠帘被轻轻掀开,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怀抱一把紫檀木琵琶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这女子约莫二十上下年纪,容貌算不上绝色,但五官清秀,肌肤白皙,尤其是一双眼睛,似含秋水,顾盼间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质,与海棠朵朵的英气、范若若的灵秀、林婉儿的温婉、叶灵儿的娇蛮截然不同。
她身上有一种经过岁月和风尘洗练后的沉静与淡雅。
“桑文,见过二殿下,见过这位公子。”
女子声音婉转,如同出谷黄莺,对着二人盈盈一礼。
目光在扫过罗彬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张陌生的、俊朗的面孔有些好奇,但很快便垂下眼帘,姿态恭顺。
“桑文姑娘不必多礼。”
二皇子显然对她颇为熟悉,态度随意,
“这位是范闲范公子,如今京都最负盛名的才子神医,亦是鉴查院一处主办。他可是慕你之名而来啊。”
桑文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再次向罗彬行礼:
“原来是范公子,桑文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她的话语客气周到,眼神却依旧平静,看不出太多波澜。
罗彬微笑着还礼:
“桑文姑娘客气了,是范某叨扰了。”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吐槽。
久仰大名?看样子是没少从范思辙那傻小子嘴里听到我的大名。
他仔细打量着桑文,
此女气质不俗,不像寻常歌姬,眼神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坚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警惕?
范思辙那傻白甜,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女子?
“桑文,范公子是雅人,你就弹唱一曲最近新谱的《春江花月夜》吧。”
二皇子吩咐道。
“是。”
桑文轻声应下,在一旁备好的绣墩上坐下,调整了一下琵琶的弦音。
她纤细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一串清越如珠落玉盘的前奏便流淌而出,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随即,她朱唇轻启,歌声悠扬而起,与琵琶声完美交融。
她的唱腔并非一味的柔媚,而是在婉转中带着几分开阔与苍茫,将《春江花月夜》中那种对人生、宇宙的哲思与感慨,演绎得颇为到位。
罗彬听着,也不得不承认,此女在音律上的造诣确实极高,远超寻常乐伎。
唱的是真不错,比KtV里鬼哭狼嚎强多了。
有这等才情心气的女子,为何会屈居在这天裳间?仅仅是为了谋生?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二皇子抚掌称赞:
“好!桑文姑娘的技艺愈发精湛了!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桑文微微欠身:
“殿下过奖了。”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年轻男子带着急切的声音:
“桑文姐姐是在这里吗?我听说她来这边了……”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帘被人有些莽撞地掀开,一个圆乎乎的脑袋探了进来,正是范思辙!
他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巧的食盒,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可当他看清雅间内坐着的除了桑文和二皇子,还有他那位哥哥范闲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手里的食盒差点掉在地上。
“哥……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范思辙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