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城的秋日,总是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澄澈。天高云淡,风中裹着新收稻谷的清香和远处果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甜香。
平海王府的后花园里,那棵亲手栽下的石榴树已是硕果累累,一个个饱满的红石榴咧着嘴,露出红宝石般晶莹的籽粒。树下,一张柔软的毯子上,一个穿着虎头帽、虎头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笨拙地学着翻身,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不成调的呓语。
何青云就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柔软的布老虎,耐心地逗弄着她。她的眉眼间,早已褪去了昔日的锋锐与清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秋日暖阳般的温柔与满足。
李重阳则坐在一旁的小几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看似在读,那双温柔的眼眸,却十有八九都落在他那一对视若珍宝的妻女身上。
自从小英瑶出生后,这便是王府之内,最寻常,也最温馨的景象。
“姐,姐夫,”何平安快步从前院走来,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宫里来人了,是陛下派来的信使。”
李重阳与何青云对视一眼,心中了然。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果然,信中是新帝赵远山的亲笔,字迹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央求”。
“……朕自登基以来,日理万机,未敢有半分懈怠。然深居宫中,所见所闻,皆是臣子粉饰之言,恐与民间实情,相去甚远。朕欲效仿古之圣君,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思来想去,这天下之大,能陪朕走这一遭,且能让朕安心的,唯有你二人。”
“朕已备好行装,不日便至北阳。届时,朕便不再是皇帝,只是你们远道而来、投奔亲戚的‘赵家富商’。而你们,便带着朕这个‘不学无术’的商贾,去瞧一瞧,你们亲手为这大周,打下的这片锦绣江山,究竟是何模样。”
信的末尾,还特意用小字加了一句:“朕的皇后说了,她已备好了针线,要亲自为朕的小郡主,缝制几件贴身的小衣裳,你们若敢拒驾,便是抗旨。”
这番话,说得是又霸道,又充满了家常的亲昵,让何青云看得是哭笑不得。
李重阳则是抚掌大笑:“皇叔他啊,还是这般爱玩的性子。”
三日后,一支并不起眼的商队,悄然抵达了北阳城。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锦袍、面容儒雅、看上去有几分富态的中年商人,正是微服改扮的皇帝赵远山。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作商人打扮、身形却异常挺拔的中年护卫,正是禁军统领陆远征将军。
没有繁复的接驾仪式,何青云与李重阳只是像招待寻常亲戚一般,将他们迎入了王府。
当晚的家宴,丰盛而温馨。
皇帝看着那个在襁褓之中,睡得正香,粉雕玉琢的小英瑶,那双曾阅尽了朝堂风雨的眼眸里,满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柔软。他小心翼翼地从皇后沈流云亲手缝制的包裹里,取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刻着“平安喜乐”的长命锁,亲自为她戴上。
“我们英瑶,可是朕看着出生的,”他抱着那软软糯糯的小人儿,怎么也看不够,“日后,定要像你娘亲一般,做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
皇帝终于说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青云,重阳,”他放下酒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朕想去看看,那条由你们开辟出的、从北阳通往京城的商路。朕想亲眼瞧瞧,那些因‘汉寿良品’而富裕起来的城镇,如今是何光景;也想亲耳听听,朕的子民们,对朕这个新君,对这新的朝堂,究竟有何怨言,又有何期盼。”
“陛下圣明。”何青云与李重阳起身,拱手应道。
于是,又过了三日,一支更为低调的、由十几辆普通马车组成的“商队”,在秋日一个清爽的早晨,悄然驶出了北阳城,向着那繁华的京城方向,缓缓行去。
何青云与李重阳共乘一车,怀中,还抱着那个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的小英瑶。
皇帝则与陆远征同车,他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那一片片金黄的稻田,看着那些在田间劳作、脸上洋溢着丰收喜悦的农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欣慰与感慨。
这,便是他想看到的盛世。
这,便是他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人间。
商队一路南下,晓行夜宿,并未刻意选择官道,而是沿着那条因“汉寿良品”而兴起的商路,走走停停。
第一站,是距离北阳城不过百里的一座名为“河阳镇”的小镇。
按照何平安呈上的文书所记,河阳镇因地处渭水河畔,水运便利,又是北上皮货与南下丝绸的交汇之地,自打商路开通之后,便迅速发展成了北阳城外最繁华的一座商业重镇。镇上的“福来客栈”,更是因最早引进了“汉寿良品”的菜式,成了南来北往客商们最爱歇脚的地方。
“想来,此时的河阳镇,定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了。”马车上,皇帝赵远山看着手中的舆图,笑着对陆远征道。
然而,当他们的车队缓缓驶入河阳镇时,眼前那萧条冷清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本该是热闹非凡的镇口,此刻却是门可罗雀,街道两旁,大半的商铺都大门紧闭,只有几家米铺和布庄还开着,却也是生意惨淡,掌柜的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空气中,没有想象中的喧闹与繁华,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的沉寂。
“这……这是怎么回事?”皇帝的眉头,瞬间便蹙了起来。这与他想象中的景象,与何平安文书中所描绘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进去看看便知。”何青云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一行人将马车停在镇外,换上更朴素的衣物,扮作寻常的行脚商人,走进了镇上唯一还开着门的一家小茶馆。
茶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茶客,一个个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何青云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又点了两碟茴香豆,便与李重阳在角落里坐下,侧耳倾听着邻桌几个本地货郎的交谈。
“唉,这日子,是越来越没法过了。”一个黑瘦的货郎,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声音里满是愤懑,“自从那崔家接管了镇上的‘福运码头’,咱们这些跑单帮的,就再没一天好日子过!”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货郎也跟着抱怨道,“以前,咱们走一趟水路,从南边运一批布料过来,除去吃喝,好歹还能赚个三五两的辛苦钱。可现在,光是那过路的‘码头税’,就要抽走咱们三成的利!这还不算,他们崔家的船行,还强买强卖,咱们若是不把货低价卖给他们,就休想从这河阳镇过去!”
“那崔家也太霸道了!官府就不管管吗?”
“官府?呵呵,”黑瘦货郎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当那崔家是吃素的?人家的大公子,可是娶了咱们河阳县令的小姨子!这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去跟谁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