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的腿软了一下,若不是身后的柱子撑着,怕是得摔在地上。
趁着他受惊失神,鹿红灵机一动,问道:“你在青鸟台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关进无间狱?”
“从未。”他下意识答着,话脱出口才发现不对,他抬眼,正对上鹿红微眯的眸子,她身上衣裙的颜色就像是一团燃着火光的金,照得他头晕目眩。
伴随鹿红清脆的笑声,燕无力瘫坐,没了再继续诡辩下去的欲望。
他仰头,望向八聚台大殿外半边阴雨半边晴的天,恍惚许久,居然泪垂。
非雀看着他,好一会儿,她那发白的嘴唇嗫嚅着轻唤他:“燕。你便也随我,解脱了吧。”
鹿红闻言扭头望她,涂山绛和允恒隽也看去,玄袍隐在斗笠薄纱下的表情微变,小蛮皱起眉头,视线在非雀和燕两人之间来回跳动。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非雀山主,不光是三界最受瞩目的琵琶手,也是个演戏的好手呢。”玄袍脑海中梳理着自他们进入风烟山后至今的所有关键信息,这案子在他视角中愈发透明,但他思考着:要不要接着追问下去?如今燕的反应已然与当初相悖,他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那就是让鹿红等人带非雀一众回到蓬莱,让“昆仑水官敖沄澈”回到大众视野。
玄袍的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非雀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山主?”非雀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称呼,也困住了我许多年。”
涂山绛望着她,回忆起在风烟山初见她时,她那般目中无人的高傲姿态,到如今,竟被磋磨了个彻底,“你真的有癔症?”她不知这个问题能否在非雀口中得到答案,可她想问。
“装傻,算是癔症吗?如果算的话,那我是有的。”非雀叹了口气,她很平静,似是真正看到解脱后,慢慢走向解脱的那种平静,是近乎于虚无的,极其悲观的,平静。
鹿红屏住呼吸,静等着非雀的下文。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瞒着诸位。风烟山的主人,不是我,是燕。”非雀缓缓诉说着:“我第一次见到燕,不是在风烟山,他顶替他哥哥的青鸟信使位,前来报信。我第一次见他啊,是在山高之巅。我父亲杀了我娘亲后,我梦魇不断,日子久了,我的神志渐渐不清,我不想再过这日子,于是我跑到了山高之巅,想要跳崖求死,我初见燕,他在唱歌,是我唱过的那段。那天他宽慰我半日有余,把我带回了风烟山,要我做名义上的山主,他说,他要去昆仑,跟在他哥哥身侧,待有机会了,方可取而代之。”
“听你们方才提到翻供,”非雀笑着流泪了,“小蛮报案那一刻,我就知道,是燕让她报案的,我一直在自己骗自己,装傻装了这么久,忽然觉得累了。三界都道我非雀,弹得一手好琵琶,生于孔雀族,却风流成性,又克夫,迎了三任夫婿个个惨死,可谁知道?我所迎的那三任夫君,不过都是曾欺辱过燕的,杀了他们,是燕,在给自己出气。”
“红司使你起初问我,昆仑魂骨一事,作何解释?”
“对,暗地收集魂骨之事,涉及昆仑、涉及洞渊,也涉及蓬莱,”鹿红望了玄袍一眼,“你现在说的话,倒是跟八聚台主审问小蛮的口供对上了,不是谎话吧?”
“我不想再说谎了,亦然不想再装傻。”
非雀踱步两步,涂着豆蔻的指尖轻轻敲响燕靠着的玉石柱,发出一声清响,像她第一次在山高之巅听到燕唱歌时的余韵。
她望着燕,目光里裹着化不开的疼。
那是看着曾经的光一点点熄灭的疼,是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的疼,是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救赎还是沉沦的疼。
“昆仑魂骨……是燕要的。”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如同落在花瓣上的雨,“他第一次跟我提这事时,手里还攥着他哥哥的青鸟令。那是他偷的他哥哥的,他说,只要为昆仑收集了魂骨,就能够得到昆仑主的器重,说不定能跟他那自小被家人偏爱的哥哥平起平坐,一起入青鸟台做信使。”
燕低头,眼泪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灰尘。
“他说,要收集足够的魂骨,昆仑不想再依靠洞渊,但昆仑可以依靠风烟山,他要让昆仑主知道,他是比他哥哥能力更强、也比他哥哥更该做信使,他说,他不服。”她笑了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来,“可后来,他变了。他不只对仇人下手了,他开始找寻那些过路的妖怪、开始对风烟山的妖侍下手,我一直在装傻。因为他说‘非雀,只要你装傻,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也不会查到我头上’。我信了,于是我很久没有再见到他,我不许他回风烟山,我偷偷为他收集魂骨,然后由我送去昆仑,我想让他隐藏在一切的背后,以此保证他安全。
可那天小蛮报案时,我见到了他,他站在无介阁楼顶层,藏在袖子里的手在抖——
他在害怕,怕当危险抵达我面前,我便拆穿他,他怕他的计划泡汤。”
“非雀!”燕突然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被揭发后的绝望,“你别说了!”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涂山绛的众生尺压得又坐回去,额角的伤口渗出血,染红衣料。
非雀摇头,贴近柱子,伸手想去碰燕的脸,却又被他躲开了。
她的手悬在半空,犹如一片被风吹下的叶子,“你以为我装傻,就什么都没发现吗?你藏在顶层里的魂骨,那些刻着‘昆仑’标记的骨头,那些还带着温度的冤魂……你以为我装傻,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她的声音突然提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崩溃,“你杀我第三任夫婿时,我就在山顶!你磨碎魂骨成粉末时,我就在门口!你秘密差遣小蛮报案时,我就在你身后!我都知道,可我没说,因为你告诉过我,让我永远站在你这边,让我陪着你。”
鹿红嗤笑一声,“你们两个,是在这儿玩掩耳盗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