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医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僵住的冷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滑稽又可悲的泥塑。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的喧哗和骚动,在那个士兵虚弱地吐出“水”字之后,便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死死地盯着那十个原本被判了死刑的士兵。
一个,两个,三个……
就像是起了连锁反应,原本还在抽搐的士兵们,身体逐渐趋于平缓。
那痛苦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急促的呼吸变得悠长。
又一个士兵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神涣散,但那确实是清醒的迹象。
“娘……”他含糊地呢喃了一声,眼角滚下一滴浑浊的泪。
活了!真的活过来了!
仅仅用了一碗最普通不过的米汤!
人群中,那股由愤怒和恐惧交织而成的敌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见证神迹的敬畏和狂热。
那些先前还握着刀柄,嚷嚷着要抓“妖女”的士兵,此刻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看向程之韵的视线里,充满了震撼和不解。
程之韵没有理会僵在原地的王军医,她走到那个要水的士兵面前,亲自端起一碗温热的米汤,用勺子舀起,小心地送到他干裂的嘴边。
“慢点喝,别急。”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那士兵顺从地小口小口吞咽着,甘甜温润的米汤滑入喉咙,让他干涸的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滋润,他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程之韵站起身,将碗递给旁边的霍启。
“按照我说的,继续喂。半个时辰后,如果他们没有再出现呕吐的症状,就去熬最稀的米粥,不加任何东西,继续喂。”
她像是在吩咐自己的下属,语气自然而然。
霍启激动得满脸通红,重重地点头,亲自监督着手下的人,小心翼翼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
程之韵这才转过身,重新看向王军医。
“王军医,一个时辰还没到,我的脑袋,暂时还保得住。”
她的话不带任何嘲讽,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听在王军医的耳朵里,却比最恶毒的羞辱还要让他难堪。
老军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那些明显好转的士兵,又看看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女子,行医数十年的骄傲和尊严,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你……你这是什么妖法……”他兀自嘴硬,声音却已没了底气。
“这不是妖法,这是医理。”程之韵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说了,这是虚不受补。你的针灸,你的汤药,都是在往一团将熄的火上泼油,而我,只是先给这团火,添了一把最温和的干柴。”
她环视一周,视线扫过那些同样面露羞愧的军医。
“你们只知药性猛烈,追求药到病除,却忘了固本培元才是根本。这些将士的身体早就被劣质药材亏空了底子,你们连病人的根源都没摸清,就敢下猛药,到底是谁在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那些军医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我……”王军医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抵赖。
“你输了。”程之韵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她不再看他,而是径直走向伤兵营的中心,声音陡然提高,传遍了整个营区。
“从现在开始,这里我接管了!”
“所有军医听令,立刻放下你们手里的汤药!去伙房,熬米汤!用最好的军粮,熬最浓的米汤!所有还能进食的病人,全部改喂米汤!”
“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去打扫营帐!把所有病人换下来的床单被褥,全部用开水煮过,在太阳下暴晒!地面用清水冲洗三遍!”
整个伤兵营,在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死寂后,瞬间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了起来。
霍启站了出来,虎目圆瞪,对着那些还有些发懵的军医和士兵吼道:“没听见程先生的话吗?都动起来!谁敢阳奉阴违,按贻误军机论处!”
有了少将军的发话,再无人敢有异议。
王军医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曾经对他言听计从的下属,此刻都围绕着那个年轻的女子团团转,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孤魂野鬼。
顾文珏走到程之韵身边,低声问:“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很快就不用我忙了。”程之韵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她带着顾文珏,开始巡视整个伤兵营。
越看,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这里的卫生条件,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换下来的带血绷带随意丢在角落,药渣和呕吐物混在一起,散发着恶臭。
军医们处理完一个流脓的伤口,用脏兮兮的布擦擦手,就去给下一个病人换药。
“这样下去,就算没有药乱,伤兵营早晚也会爆发瘟疫。”程之韵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停下脚步,转身对跟在身后的霍启说道:“霍校尉,光有米汤还不够,这只能吊住他们的命。想要他们活,还得做一件事。”
“程先生请讲!刀山火海,霍启绝不皱眉!”霍启急忙表态。
程之韵却摇了摇头,她看向顾文珏。
顾文珏会意,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递了过来。
程之韵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了布包。
一块米黄色,方方正正,里面还嵌着点点桂花的东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什么?”霍启好奇地问。
“这东西,叫肥皂。”程之韵拿起那块肥皂,走到一个水盆边。
她拉过一个刚才帮忙抬担架,手上沾满泥污的士兵,在那士兵惊愕的表情中,将他的手按进水盆,然后用肥皂在他的手心手背反复揉搓。
奇迹发生了。
一股丰富到不可思议的白色泡沫,瞬间涌了出来,将他手上的所有污垢都包裹住。
程之韵舀起清水,往他手上一冲。
泡沫带着污渍被冲走,一双干净到甚至有些发白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
空气中,还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我的天!”那士兵举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这也太干净了!比用最细的沙子搓半天还干净!”
周围的人全都看傻了。
他们见过用皂角,用草木灰水洗东西的,可何曾见过如此神奇的玩意儿?轻轻一搓,泡沫丰富,去污力强,还带着香味!
“伤兵营最怕的,就是伤口溃烂,发炎高热。”程之韵的声音再次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为什么会溃烂?因为你们的手,你们的器械,你们的绷带,全都是脏的!上面有肉眼看不见的‘毒’!”
“从今天起,所有进入伤兵营的人,所有接触病人的人,都必须用这肥皂,把手洗干净!所有换药的器械,都必须用肥皂水清洗后,再用开水煮沸!”
她将那块只用了一次的肥皂,郑重地交到霍启手上。
“霍校尉,我不仅能给你的兵治病的药,还能给他们保命的‘干净’。”
她看着霍启那张被震惊和狂喜充斥的脸,话锋一转。
“当然,这东西,可不是白给的。我程之韵,是来做生意的。”
霍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畅快和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哈哈哈哈!好!程先生!你需要什么,要多少钱,只要我霍启拿得出来,绝无二话!”
就在这满营的振奋和希望之中,一个沉稳而威严的脚步声,从营区入口处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个身穿玄色重甲,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中年将领,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
他那锐利的视线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程之韵身上。
那人,正是刚刚得到消息,从主帐赶来的抚远大将军,霍靖。
他没有理会行礼的霍启,只是盯着程之韵,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声音,沉声问道:
“就是你,搅得我抚远大营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