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停了。
天光从厚重的云层里撕开一道口子,洒在临安城的青石板路上。
血腥味儿都被雨水给冲没了,只剩下湿润的泥土香味。
一切都像是新的开始。
谢苓的书房里,还是忙碌不休。
快离开了,她必须把江南的事都安排好。
赵四海站在谢苓面前,此刻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谢苓把一张盖了印的委任状推到他跟前。
“赵四海。”谢苓直直地看着他,“我让你暂代市舶司部分职务,协同沈墨,清点查抄家产,安抚商户,维持秩序。”
“本宫不管你过去是做什么的。”
“就看你以后,能给江南的老百姓干些什么。”
“你敢不敢接?”
赵四海看着那份委任状,使劲一咬牙,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草民……不,下官赵四海,敢!”
谢苓轻轻点了点头。
“起来吧。”
“沈墨会帮你的。”
她看向一旁清瘦了不少的沈墨。
“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了。”
沈墨拱手:“殿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惊蛰。”谢苓突然喊道。
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惊蛰上前一步:“奴婢在。”
“本宫离开之后,你留在江南。”
惊蛰眼中满是错愕:“殿下?”
谢苓看着她微微一笑,话里满是信任:“苏子衿的玲珑阁,生意做得不错。”
“本宫想让你,在江南也开一家。”
惊蛰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连连摆手,慌乱得不成样子。
“不……不行的,殿下!”
“奴婢只是个丫鬟,端茶递水还成,哪里会做什么生意啊!”
“奴婢会给您丢人的!”
“丢人?”谢苓的口气突然变得低沉,“我公主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大小事务哪一件不是你打理得井井有条?”
惊蛰的眼眶红了起来:“这可不一样……”
“你调配的香料,就连宫里那些老师傅都一个劲儿地夸。”
“跟在苏子衿身边学的那些看账的本事,难道都忘了?”
“我……”
惊蛰咬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苓站了起来,走到惊蛰跟前,扶着她的肩膀。
“惊蛰。”她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你不是只会端茶递水的丫鬟。”
“别怕,本宫信你。”谢苓盯着她的眼睛,“这家店,你放手去做。”
“赚了,是你的本事。”
“要是赔了呢,有我兜着。”
惊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哽咽道。
“是!”
“奴婢……奴婢一定竭尽全力不让殿下失望!”
沈墨在一旁,也适时开口。
“惊蛰姑娘,你就别担心,江南的事儿还没完,我会在此地停留一阵。”
“如果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沈墨一定全力相助。”
这么一安排,惊蛰心里可算是踏实了。
送走了他们,书房终于安静了。
魏靖川端了一杯热茶过来。
“殿下,您该休息休息了。”
谢苓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接过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这几天,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里,不知道怎么就悄悄传开了一个名号。
大家都不再管她叫“兰陵公主”了。
而是敬畏地称她为——“武凰”。
以武立威,如凤临凡。
老百姓们不懂朝廷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们就知道,是这位公主殿下,把贪官给砍了,把粮仓给打开了,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甚至还有人偷偷地在家里给她立了长生牌位。
谢苓心里感动至极。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但她心里也比谁都明白,这这暂时的拥戴,脆弱得不堪一击。
唯有让百姓一直安居乐业,才能将这一切,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谢苓安排好所有事情后,推开别院的后门,顺着一条小路,来到了江边。
夜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
江水滔滔,月影破碎,浮光跃金。
魏靖川一直跟在她身后大概三步远的地方。
两人都没有开口,气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祥和。
走了好一会儿,谢苓才停住脚,回过头来。
“魏靖川。”
“臣在。”
“你跟着我,觉得值吗?”
魏靖川看着她,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双眸比月色更亮。
“殿下的信仰,便是臣的刀锋所向。”
“臣永不后悔。”
谢苓笑了笑,转过身去,重新望向江面。
“你……”
谢苓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身后的人走近了一步。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拨开她束发的银冠。
如墨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被江风吹得四散飞舞。
谢苓愣住了,自从河边村落回来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魏靖川更没有任何僭越的事,但他现在这是......
她察觉到,头发又被轻轻挽起,一个微凉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插进了她的发间。
动作有些笨拙,甚至还扯痛了她几根头发。
“臣手艺粗糙,不及宫中万分之一。”
魏靖川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低沉又带着紧张。
“之前给殿下的木簪太过简陋,就想给您雕一根玉石的,只愿它......”
他顿了顿。
“……一直陪着殿下。”
谢苓没动。
她抬起手,手指轻轻碰到了头发里的那根玉簪。
簪子的样子特别简单,只在尾端雕了一朵小小的兰花,刻工朴拙,却能摸出雕刻者倾注了多少心血。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酸酸的,软软的。
前世今生,她收过无数奇珍异宝,却从未有一件,像此刻发间的这支玉簪一样,让她觉得……重若千金。
她忽然不敢回头,脸颊有些泛红。
“魏靖川。”
“记住你说的话。”
江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忽。
“你的命是我的。”
“你的人……”
“……也是我的。”
魏靖川的身子,微微地僵了一下。
而后他单膝跪地,右手抚心,低下了头。
“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江岸边的两道身影拉得颀长,与这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
未来之路,刀山火海,阴谋诡谲。
但只要彼此还在,便无所畏惧。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临安城。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如云,轻车简从,一如来时。
风把车帘掀起了一个角。
谢苓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城池。
城墙巍峨,在晨曦中透着一股新生的力量。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官道,一路向北。
京城。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