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晨雾渐起,如同一道巨大的白色帷幕,缓缓垂落,将那艘载着陈默的奇异小舟吞噬,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的迷蒙深处。
然而,这并非终点。
小舟并未远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片广袤无垠的芦苇荡。
雾气在这里浓得化不开,仿佛隔绝了尘世间一切声音与光线。
舟行至芦苇荡最深处,那片连飞鸟都寻不到踪迹的静谧水域中央,竟毫无征兆地自行停驻。
舟身之上,天然形成的木纹陡然泛起一层温润的微光,仿佛古老的符文被唤醒,与这片天地间某种无形的脉搏产生了共鸣。
陈默闭目静坐,宛如一尊与世隔绝的石像。
他体内那早已散尽,回归天地的“大周天圆满”真气,此刻竟无中生有,于早已死寂的丹田气海之中,悄然凝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流。
这暖流,不属于他曾修炼过的任何一种功法,既非《九阴真经》的阴柔,也无《易筋经》的刚正。
它微弱,却坚韧,带着亿万生灵的悲欢、祈愿与挣扎。
这,是万民心愿汇聚而成的“意念潮汐”!
陈默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曾洞察天下风云的眸子里,此刻没有释然,反而掠过一抹深沉的无奈。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浓雾吸纳,沙哑而沉重:
“我把火种给了你们,可你们……竟还没学会自己点火。”
南境,崇山峻岭。
苏清漪的车驾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崩拦住了去路。
巨石与泥土堵死了官道,随行的南境巡抚脸色煞白,连声请罪,并提议绕道,但那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绕道?”苏清漪端坐于临时搭建的帐中,手中摩挲着一份卷宗,声音清冷如冰,“三天,黄花菜都凉了。”
她没有理会官员的惶恐,凤眸扫过身旁的书记官:“取此地‘回音碑’近三个月的全部记录来。”
一炷香后,一叠拓印文书被呈上。
苏清漪一目十行,纤长的手指很快停在其中几页。
“正月十五,山民李四上报,官道旁崖松根部腐朽,恐有坠石之危。”
“二月初三,樵夫王五再次示警,称崖壁裂缝扩大,雨水冲刷严重。”
“二月二十,过路商队联名投诉,言及此地‘声如闷雷,地动山摇’。”
而这所有记录的末尾,都被当地郡守用朱笔批了四个大字——“无急务,缓办。”
帐内瞬间死寂,南境巡抚的冷汗浸透了官袍。
苏清漪将那几页纸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她霍然起身,那双清冷的凤眸中,燃起了比山崩更骇人的寒光。
“传我议政令!”
“令随行工部官员,即刻勘探,就地开凿便道!所有耗费,由南境郡守府库承担!”
“将此案例,连同那句‘无急务,缓办’,用留影石拓印,发往大周各州府!并以此为新规首条,刻于所有官署正堂——”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民生示警,未办即为险!处置之要,不待灾祸成!”
命令一下,雷厉风行。
当夜,消息传遍九州,无数地方官吏从睡梦中惊醒,连夜翻查辖区内的积压卷宗。
一夜之间,竟有三十七处类似的重大安全隐患,被提前发现并着手排除!
西北边陲,新开的绿洲学堂。
柳如烟一袭红衣,正给一群皮肤黝黑的孩子讲解如何辨别水源。
忽然,她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叫“狗蛋”的男孩神情恍惚,眼下乌青。
“狗蛋,昨晚没睡好?”她柔声问道。
男孩打了个激灵,怯生生地说:“柳先生……我,我又梦到那个黑衣人了。”
柳如烟心中一凛。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个学生提到类似的梦境。
他们都梦见一个看不清脸的黑衣人,在深夜潜入自家厨房,在灶台最底层的砖石下,埋入一枚闪着红光的符咒。
醒来后,记忆便模糊不清,只剩下莫名的恐惧。
待孩子们午休,柳如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窗。
她取出一个尘封多年的木匣,里面是她当年从“影阁”带出的唯一私物——一卷名为《识梦》的残卷。
她取来一碗清水,指尖沾水,在桌面画出一个玄奥的符印,口中念念有词。
正是残卷中记载的禁术,“映心术”!
随着她精神力的注入,那碗清水的水面开始波动,竟缓缓浮现出三幅破碎的、来自不同孩子梦境的画面。
柳如烟屏息凝神,将三幅画面在脑海中飞速拼凑、重叠、补全……终于,一幅完整的图像在她识海中成型!
那不是什么符咒,那分明是一张构造图!
一张被巧妙伪装成符文,记录着如何布置“怨脉雷”的构造图!
这是当年影阁用以动摇国本的歹毒机关,引爆一处,便能通过地脉共振,引爆所有相连的子雷,造成千里赤地!
有人,正在利用孩童最纯净的梦境作为载体,秘密在偏远村落传播这灭绝人性的东西!
柳如烟眼中杀机一闪而逝,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她没有声张,而是反将计就计。
下午的课,她临时改了内容,笑吟吟地对孩子们说:“今天我们来玩个游戏,叫做‘拆东西’。我教你们一套《反制机关十八变》。”
她一边画图,一边讲解,其中一道看似无意的思考题,赫然是:“如果有个坏蛋,把一个会爆炸的坏东西藏在灶台底下,我们要怎样才能让它变成一个哑炮,再把它引出来呢?”
孩子们兴趣盎然,浑然不知自己正在学习拯救自己家园的无上法门。
京城,观星台。
程雪站在巨大的九州民气流动图前,秀眉紧锁。
曲线出现了诡异的波动。
每到子时,大周版图上,数十个毫不起眼的偏远乡镇,其代表的“民气值”会毫无征兆地短暂飙升,其强度堪比数十万人同时虔诚祈祷。
但几息之后,又迅速回落,仿佛从未发生。
这不合常理。
“调取‘盲阵系统’最新一期的孩童梦想地图。”她冷然下令。
很快,数百张天真烂漫的图画被投影出来。
程雪的目光在一张张图上扫过,最终,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发现,那些出现民气异动的村落,孩子们绘制的地图上,竟不约而同地,都在村中一口废弃的古井、或是一座荒废的驿站下方,画上了一个小小的、类似祭坛的标记!
这些地点,在工部的地脉图上,全是空白!
“逆向追踪!”程雪立刻启动了“均息阵”,庞大的阵法群开始反向追溯那些异常的能量源头。
半个时辰后,一幅惊人的画面呈现在她眼前。
所有能量的轨迹,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京城南郊,百工坊的那个角落!
正是当年陈默埋下“心火令”残片之地!
地底深处,那套被他简化过的“逆流瓮城阵”符文,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竟因为吸收了太多无处寄托的香火愿力,正在被动地、缓慢地……试图自我重启!
它在呼唤一个主人!
皇城,祖庙地宫。
沈归舟正在擦拭一块铜牌,正是那块刻着“火由民燃,锅自有人搅”的信物。
突然,铜牌变得滚烫,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沈归舟大惊失色,不顾烫伤,疾步冲向地宫深处。
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点燃了那三十五盏早已熄灭的长明灯。
当第三十六盏灯的火苗也升腾而起时,异变再生!
地宫中央,那尊代表着陈默誓言的“守誓石人”,竟是第四次,缓缓睁开了双眼!
石人的嘴巴开合,发出金石摩擦般的宏大声音,这一次,它吐出了四个字:
“火种……逆行!”
话音未落,石人那只摊开的手掌中,凭空多出了一卷焦黄的竹简。
沈归舟定睛一看,浑身剧震!
那正是当年被陈默亲手焚毁,早已化为灰烬的《孙吴兵法残卷》!
此刻,它竟由灰烬重组,化为了一篇前所未有的崭新篇章!
竹简之上,笔走龙蛇,标题触目惊心——《无将令》。
开篇第一句,便如晨钟暮鼓:“兵不出帅府,令自民间立。然民意如水,可载舟,亦可煮粥,更可……焚舟。”
沈归舟猛然醒悟!这不是召回!这是预警!最可怕的预警!
芦苇荡深处,孤舟之上。
陈默霍然抬头,只见身前的水面倒影剧烈扭曲——倒映出的不再是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而是成千上万张百姓的面孔,男女老少,轮流浮现。
每一张脸都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在无声地呼喊着一个名字。
他抬起手,想要触摸那扭曲的水面。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水面的刹那,他身下的小舟剧烈一颤!
舟身的木纹“咔”地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灼热如岩浆的红光,从缝隙中透射而出!
那是……“心火令”残片的气息!它在响应着那股失控的民意!
陈默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迟疑了。
这艘舟,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一旦他出手干预,这份超然与宁静将彻底破碎。
然而,看着水面倒影中,那些被引向深渊而不自知的面孔,他眼中的挣扎最终化为一声悠远的叹息。
他缓缓将整个手掌,覆盖在了那道裂缝之上。
“罢了……”
刹那间,仿佛将手按入了滚烫的铁水!
一股无法言喻的灼痛贯穿全身,但陈默没有收手。
他体内的那丝“意念潮汐”被瞬间引爆,化作一道无形的指令,顺着他与小舟的连接,沉入了大地深处!
这一刻,远在九州十三州的所有“逆流瓮城阵”子阵,无论大小,无论新旧,同时微微一震。
一道前所未有的最终指令,被烙印进了阵法的最底层核心:
“启——自燃式,护心阵。”
做完这一切,陈默的身体猛地一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身下的小舟,那道裂缝中的红光也随之黯淡、熄灭。
失去了所有神异,这叶由“默影木”所化的小舟,终于无法再承载一个人的重量。
它开始缓缓下沉,冰冷的江水漫过船舷,淹没了陈默的脚踝、膝盖……
陈默没有挣扎,他只是仰面躺下,任由身体随着小舟一起,没入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刺骨的黑暗之中。
水面上,只余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正缓缓扩散开去。
锅底的灰,终究是太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