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条由村民们自发挖出的“哑渠”上,那条细微的水线,在整片红色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倔强。
三天后,西北陇右。
黄沙漫天,烈日如火。
程雪一身劲装,顶着足以烤熟肉食的高温,行走在龟裂的土地上。
她身后的星台术士们个个面色凝重,他们带来的精密堪舆仪器,在这里几乎失灵,指针疯狂地旋转,指向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地气枯竭,生机断绝。
“水脉回流计划”已经启动。
但现实远比预想的残酷。
百姓们响应官府号召,家家户户将陶瓮置于户外,昼夜轮转,希望能从稀薄的空气中凝结一丝水汽。
然而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一整夜,一口大瓮的底部,仅仅能湿润一小片。
一名星台的年轻术士忍不住低声道:“监察官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百姓的士气很快会耗尽。不如动用‘云枢网’吧,虽然耗费巨大,但至少能强行聚拢水汽,降下一场甘霖。”
程雪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用自己干裂的嘴唇,去舔舐瓮底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湿痕,然后小心翼翼地喂给怀中气息奄奄的孙儿。
这一幕,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云枢网”是国之重器,能解一时之急,却无法改变这片土地的“死”。
强行降雨,只会加速地气的最后流失。
他若在此,会怎么做?
正当她陷入沉思,准备下达一个艰难的命令时,天地间骤然起了变化。
风,停了。
那股燥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变得凝滞。
紧接着,一丝冰凉,滴落在程雪滚烫的脸颊上。
她猛地抬头。
不,不是雨。是无数细密如针的水滴,正从高空笔直地坠落!
更诡异的是,这些水滴仿佛长了眼睛,没有一滴浪费在干涸的土地上,而是精准无比地,一颗接一颗,落入了田埂、院落、山坡上那成千上万口陶瓮之中!
“叮…叮咚…叮咚……”
清脆的撞击声汇成一片天籁,所有人都惊呆了。
百姓们冲出屋子,跪倒在地,对着天空拼命磕头,以为是天神显灵。
程雪的心脏却狂跳起来。
这绝非天神!
这是……人力!
是某种精妙到极致的控水之法!
她瞳孔骤缩,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远处一道隆起的山脊。
那里,立着一道极其模糊的人影,在蒸腾的地气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消散。
那人影手中,似乎持着一根极长的竹竿,正以一种玄奥而舒缓的韵律,轻轻挑动、拨弄着气流。
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地契合了风向、湿度的最细微变化,像一个技艺超凡的乐师,在指挥一场由水汽组成的交响乐。
那是……《天子望气术》中的“引雾诀”!
但比她所知的任何记载,都要精妙、都要质朴!
“你们在此维持秩序!”程雪抛下一句命令,身形如离弦之箭,朝着那道山脊狂奔而去。
她的轻功已臻化境,数里之遥,转瞬即至。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时,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只有一块被山风吹得微微翻滚的、烧焦了半边的符纸,静静躺在地上。
程雪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拾起。
符纸的质地很普通,是陈默当年在宰相府扫院时,用来练习画符的草纸。
上面,用炭笔写就的墨迹未干,字迹一如既往的潦草,却透着一股洞穿世事的洒脱。
“风不用学,会听就行。”
程...雪...凝视着这行字,良久,眼眶微微泛红。
她收起符纸,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深深一躬。
“传我命令,”她回到队伍中,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果决,“将此引水之法,图解记录,编入《民生引水三策》,即刻发往所有旱区。署名……空白。”
同一时间,北境,霜月关。
苏清漪一身素白长裙,立于两军阵前。
左边是彪悍的胡狼部,右边是善射的苍鹰部,两个世代为邻的部族,此刻却因一片草场的归属,剑拔弩张,血战一触即发。
她带来的《均地令》诏书就放在案上,只要盖上议政玺印,便能以大周的无上权威,强行划分界线。
但她知道,这只能压下一时的冲突,却会在两族心中埋下更深的怨恨。
夜色降临,谈判陷入僵局。苏清漪在营帐中枯坐,心乱如麻。
不经意间,她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到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正鬼鬼祟祟地在两族营地中间的空地上碰头。
一个是胡狼部的,一个是苍鹰部的。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紧张地互相交换了手里的东西,然后飞快地跑回各自的营帐。
苏清漪心中一动,悄然跟了过去。
她看见,那胡狼部的孩子,将一条蓝色的布条,偷偷缠在了自己父亲的刀柄上;而苍鹰部的孩子,则将一条红色的布条,系在了自己母亲的弓弦上。
次日清晨,当两族首领怒气冲冲地再次对峙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两片草场之间,不知何时,被人用白色的小石子,摆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崭新的界线。
它巧妙地绕开了每一处水源,避开了每一片沃土,像一条温柔的丝带,将争议之地分成了看似不均等,却又无比公允的两半。
界线旁,插着一张粗糙的羊皮纸。
上面没有文字,只画着两个简笔画的小人儿,一个代表胡狼,一个代表苍鹰,正笨拙地握着手。
画的下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你们吵架时,孩子在学怎么和解。”
胡狼部的首领,看着自己刀柄上那条代表“愿意退让五步”的蓝色布条,沉默了。
苍鹰部的女族长,抚摸着弓弦上那条代表“可以相让三尺”的红色布条,眼圈也红了。
一场即将爆发的流血冲突,就此消弭于无形。
苏清漪没有去追问那张羊皮纸的来源。
她只是平静地走上前,收起了那份《均地令》,对身旁的书记官道:“将这幅画,原样刻在界碑的背面。”
回京的马车上,她习惯性地整理着车内的软垫。
忽然,指尖触及一处夹层的硬物。
她疑惑地摸索片刻,掏出了一枚布满了铜锈的旧钱。
正是当年,陈默在宰相府扫院时,用来记工分的那一枚。
苏清漪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铜钱,贴在心口,感受着它残存的温度。
那如冰雪般的容颜上,终于绽开一抹无人察觉的、却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笑意。
南疆,瘴气弥漫的“鬼见愁”村。
柳如烟一袭黑衣,如幽灵般潜入这座被瘟疫封锁的村庄。
她得到的情报是,这里已经沦为人间地狱。
但眼前的一幕,却让她震惊。
村里没有哀嚎遍野,反而井然有序。
健康的人组成“换命队”,负责进山采药、下河取水、劈柴做饭,将物资送到病患门口。
而被感染的人,则在屋里负责熬药、记录彼此的症状和体温变化,竟形成了一套最原始的病理观察体系。
更让她惊奇的是,他们用灶膛里最普通的锅底灰,混上煮得烂熟的米汤,调配出一种漆黑的糊剂。
将这糊剂涂抹在疫病引发的皮肤溃烂处,竟能有效阻止腐烂的蔓延。
柳如烟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她出身“影阁”,博览群书,一眼便看出,这配方分明是《九阴真经》中极为高深的“腐肌去毒方”的终极简化版!
只是其中的珍稀药材,全被替换成了菜园里的杂草、山间的野菜和厨房里的调料。
大道至简,却又效用非凡!
她拦住一名送药的村民,追问此法何人所授。
那村民指了指村里最年长的一位老妪。
柳如烟找到她时,老妪正蹲在自家锅台边,用那黑色糊剂,给一只受伤的野猫涂抹伤口。
“老人家,这方子……”
老妪抬起浑浊的眼睛,笑了,露出豁了几颗牙的嘴:“啥方子?哦,你说这个啊。前阵子村里刚死人,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矮个子先生,看不清脸,就蹲在这锅边,一边烧火一边跟我说,‘毒不死人的苦,才是药’。醒来我就琢磨,这灶膛里的灰,最苦最涩,混上米汤,说不定就是药呢。”
柳如烟娇躯一颤,那句“毒不死人的苦,才是药”,如一道闪电劈入她的记忆深处。
那是很多年前,陈默在教她辨识毒草时,随口说的一句话。
她没有拆穿这个“梦”,反而深深看了一眼那口黑漆漆的铁锅,转身将此方详细记录下来,整理成册,命名为《灶疗十二验》,用信鸽送往京城太医院,投稿人,依旧是——佚名。
黄河岸边,浮桥工地。
数日暴雨,导致用于建桥的巨木浸水泡胀,榫卯结构严重变形,数千名工匠束手无策,工期一再延误。
督建此项工程的工部侍郎程砚,急得满嘴燎泡。
凌晨时分,他烦躁地在河边巡查,却见下游不远处,一群渔夫正趁着水势稍缓,哼着小调修补着什么。
他们将破旧的渔网里装满石块,沉入水底,在急流中形成了一道道看似松散、却能有效分解水流冲击力的天然减压坝。
领头的那个满脸胡茬的汉子,一边打着绳结,一边对身边的年轻人笑道:“记住了,这世间万物,就跟人吵架一样。松了得勒紧,胀了就得给它留条缝,得留口气,才不会崩!”
“胀了……就放缝?”程砚如遭雷击,猛然醒悟!
这不正是当年,那个神秘的“默公”破解“江陵堤裂案”时所用的“弹性缓冲法”吗?!
自己只学了其形,却忘了其神!
死板地追求精准,却忘了“顺势而为”的精髓!
他当即冲回工地,下令所有工匠停止强制校正,改用柔性榫接,预留出木材形变的空间。
问题迎刃而解!
在向朝廷呈报的奏章上,他郑重地将这项改进后的技术,命名为《默式浮梁法·百姓版》,并在末尾加了一行小字:“此法灵感,源于某夜偶闻之渔歌,其作者,佚名。”
中州,旧战场遗址。
沈归舟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看到几位断臂或独眼的老兵,正在合力重修一座因战火而塌陷的义庄。
他们没有用砖石,而是用稻草混着黄泥,一层层夯实成墙,再在墙体外敷上一层厚厚的灶灰防潮。
有路过的好心人劝道:“老几位,这般简陋,怕是撑不过几年风雨。”
一位独眼老兵闻言,笑着拍了拍已经半人高的土墙,墙体发出沉闷厚实的回响。
“阿默叔当年跟我们说过,房子不是盖给人看的,是盖来让人活的。再结实的金銮殿,没人住,用不了几年也得塌。这泥草房,只要有人烟气儿,就能一年年补,一直传下去。”
沈归舟沉默地听着,心中最后一点执念,也随风散去。
当晚风雨大作,老兵和路人们躲进刚刚封顶的新屋,屋外狂风暴雨,屋内竟滴水未漏,温暖如春。
待到夜深人静,沈归舟悄然走到义庄的墙角,从怀中摸出自己最后一件珍藏的遗物——那枚曾用来锁定陈默姓命,却被他亲手掰断的祖祠玉环。
他将这半枚玉环,轻轻地、用力地,按入了尚还湿润的泥墙中心。
“你终于,成了这泥土的一部分。”他低声呢喃,仿佛在与一个老友告别。
深夜,山村,老孙记铁匠铺。
那口被沈归舟焊上铜片的老锅,静静地置于冰冷的炉膛上。
锅底那抹补丁般的微光,最后一次浮现。
墙上,那道因光影而生的、仿佛有人在扫地的剪影,缓缓抬起手,没有回头,只是指向了窗外的漫天星斗。
千里之外,皇城,星台。
程雪正站在焕然一新的“民智回响池”前。
巨大的水晶阵列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微震动起来,柔和的微光骤然大盛。
水晶内部,不再是混乱的数据,而是映出了一幅浩瀚无垠的星图。
但那并非天文坐标。
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村落,一个城镇,在夜深人静时升起的一缕炊烟。
无数光点由细微的光脉连接,构成了一张覆盖整个大周疆域的、庞大无比的脉络网络。
这张网,正在随着季节的流转,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进行着缓慢而有力的呼吸。
程雪闭上眼,一声轻叹,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
“原来,你把自己种进了这人间烟火里。”
窗外,晨曦初露。
铁匠铺的锅中,不知何时已盛满了清水和米粒,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粥香四溢。
蒸汽升腾间,一只麻雀轻盈地落下,从窗台上衔起那半片烧焦的符纸,振翅飞向远方,瞬间便消失在绚烂的朝霞之中。
就在此时,一名星台属官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将一份最高等级的加急密报呈到程雪面前。
“监察官大人!西川传来地动勘测司的紧急报告,龙门山脉出现大规模异常地脉波动,疑似大震余波未平!”
程雪目光一凛,迅速展开报告,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数个高危预警点,正是她接下来计划亲自带队深入勘测的区域。
她收起所有的情绪,声音冰冷而坚定:“传我命令,召集地动勘测司所有核心成员,备好‘镇龙桩’和‘地听仪’,半个时辰后,我们即刻出发!”
然而,没人知道,就在他们一行人深入西川腹地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烈余震,引发了恐怖的山体滑坡,瞬间便斩断了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所有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