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远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快?就像黑暗中无声无息爬上的毒蛇,吐着信子,冰冷地窥视着。他才和楼听松单独待了不到半小时,林岳电话就追来了。这种无所不在的监视感,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
电话那头传来林岳故作熟络却难掩焦躁的声音:“何主管,没打扰你休息吧?老哥我啊,有点睡不着,就想关心一下,楼组长刚才单独找你,是有什么重要指示交待啊?”
“让我吃好睡好,保重身体,免得老了毛病多。”何明远淡淡地答道,心想我跟他聊什么,跟你林岳有半毛钱关系?
对于何明远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林岳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语气骤然变得阴狠:“何明远!你最好识相点!”
“啪!”电话被粗暴地挂断。
何明远握着手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夜风吹过,他竟感到一丝寒意。他对于林岳为什么送钱给自己,为什么盯上自己,毫无头绪,不知为何。
一旁的楼听松仿佛刚做完最后一节颈椎操,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听你这语气,这个电话不是很友好啊?”他的目光看似望着星空,实则锐利如鹰。
何明远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看到屏幕上“徐若杭”三个字,精神一振,立刻接通:“徐书记您好!”
这个电话来得太是时候了,不仅解了他的围,更仿佛在黑暗中为他注入了一股坚实的支持力量。
电话那头传来徐若杭带着笑意的声音:“何大主管,架子不小嘛?你们刘总跟我们说,派你过来跟我谈一下红色教育基地项目的事?到了我的地盘,不提前拜码头,还得我主动找你?”
何明远立刻听出了好友的调侃,心情也放松下来,笑着回应:“徐书记,您这可冤枉我了。我正准备给您打电话汇报工作,您的手速比我快了一秒钟。”
“行吧,信你一回。”徐若杭也笑了,随即语气一转,带上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严肃,“跟你说个正事,你之前把那个难缠的自媒体人引到唐牧野那里,他可一直跟我发脾气,扬言要找你算账。你明天过来,可能得放点血,请顿好的,才能平息唐大秘书的怒火了。”
“啊?这怎么能叫是我引的?”何明远叫起屈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唐秘书不是咱们县里网红直播带货的积极倡议者吗?我那是给他介绍优质资源,支持他工作啊!”
电话那头传来徐若杭爽朗的大笑声:“哈哈哈!他现在是动真格的了,开始搞‘驻村书记助农直播’。就是效果嘛……有点感人,直播间人数就没突破过十个大关!成了我们镇里的一个梗了。”
两人又玩笑了几句才挂断电话。一旁的楼听松也舒展完了身体,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淡淡道:“差不多了,回去休息吧。”
项目部的接待宿舍是租用的当地条件较好的民房,日常有专人打扫。何明远如今工作关系在市公司,原来的宿舍已退,便被安排住进了这里。楼听松特意让肖勇将何明远和自己安排在同一栋小楼,楼听松住单间,何明远与审计组另一名年轻干部小陈同住一室。
何明远刚洗完澡,正准备和小陈聊几句,房门被轻轻推开。两名审计组的同事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表情严肃。
何明远立刻噤声,心中惊疑不定。只见一人手持一个造型奇特的设备(非线性节点探测器),另一人拿着类似小型雷达和热成像的仪器(宽屏射频检测仪和红外线检测仪),开始极其专业地对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进行扫描:家具缝隙、插座面板、空调出风口、灯具、画框背后、窗帘杆……动作娴熟,悄无声息。
何明远的心跳骤然加速。这阵仗,他只在电影里见过!这意味着什么?有人已经在不惜代价地监视审计组!一股冰冷的恐惧感顺着脊椎爬升。
不一会儿,拿着探测器的同事目光一凝,小心翼翼地从书桌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夹角里,取下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黑色物体——正是一个微型窃听器!
两人又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其他设备后,相视点头。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将窃听器放回原处,然后对何明远比了一个“oK”的手势,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何明远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看向室友小陈,对方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只是无奈地耸耸肩,继续玩自己的手机,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且因房间内有“耳朵”,不便多言。
两人相视苦笑,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各自休息。这一夜,何明远辗转难眠,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次日清晨,何明远先向楼听松请示工作安排,并汇报了需去镇里替刘建民开会的事。楼听松眼皮都没抬,直接安排:“坐省公司的车去吧。”
何明远本欲客气推辞,但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或许不仅是方便,更可能是楼听松的一种监视和保护并重的手段——派自己人盯着他,既防他乱跑,也防别人对他下手。于是立刻恭敬应下:“好的,谢谢楼组长安排。”
省公司的车将他直接送到了镇政府。徐若杭带着他来到了关小月的办公室。
“哟,何大主管来了!真是稀客呀。”关小月一见何明远,便笑着打趣道,眉眼间带着一丝戏谑。
“关书记,您好!”何明远礼貌地问好,(他感觉关小月似乎格外‘偏爱’调侃自己,这种态度让他既放松又有点捉摸不透。
寒暄过后,关小月切入正题,递过一份文件:“红色教育基地的设计方案,县里和市文旅局都原则上通过了。现在有一批革命旧址需要申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目录清单。你先拿回公司,请领导阅知,然后顺便帮我们送到市文旅局去。现在这块工作由马处——马副局长分管。”
何明远打开目录,看到里面详细列明了分布在黑水村及周边村落的多处石堡、旧址。他瞬间明白了关小月和刘建民的深层用意:这是要通过正式程序,让西矿集团提前明确这些潜在的文物保护红线。未来矿区发展规划必须避开这些区域。当然,这也是一种利益交换,那些可保可不保的、不影响核心矿区的,政府或许就会‘睁只眼闭只眼’,为开发让路。这是共建项目带来的隐形红利。
“好的,关书记,我一定带到。”何明远合上文件,郑重答应。
关小月又递过一沓更厚的资料:“这是老街红色教育基地的施工设计图纸,各项审批手续还在走流程,但施工条件基本具备了。我们希望你们公司能尽快启动,早日建成。”
“我记下了,回去立刻向刘总汇报。”何明远接过图纸,没有翻看,态度干脆。
关小月捧起茶杯,踱步到何明远身边的沙发坐下,语气变得深入起来:“最后一个问题,想听听你们专业方的意见。关于村集体经济公司,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定位这种新型的政企关系?”
她抿了口茶,抛出核心担忧:“这种村办企业,如果赚钱了皆大欢喜,但如果经营不善,我们政府绝不能兜底。它毕竟是企业,现在连国有企业政府都不再兜底了。”
何明远闻言,身体微微坐正,略作思考后,条理清晰地回答道:“关书记,我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核心是坚持三条原则:第一,企业必须面向市场,自负盈亏;第二,必须严格保护农民的土地经营权和其他资产所有权;第三,必须明确货币出资者的投资风险。”
关小月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身体前倾:“那具体怎么操作,才能落实这三条原则呢?”
何明远成竹在胸,娓娓道来: “第一,基础搭建:由意愿参与的农民,以其土地承包经营权、闲置农房、林地等资产入股,先行组建农民合作社。合作社是农民资产的‘保险箱’。 第二,政府角色:由镇政府出资成立一个全资的乡镇资产运营公司。这家公司不代表政府兜底,而是代表政府履行出资人职责和监管职责。 第三,市场主体:由乡镇公司+农民合作社+本村村民货币出资人+外部战略投资者,共同合资成立村运营公司,作为真正的市场经营主体。 第四,监管机制:乡镇公司不直接参与经营,主要代表政府派驻人员进入村公司监事会,重点监督财务、合规性和重大决策,防止资产流失和侵害农民利益。 第五,农民收益与风险隔离:农民合作社不以资产直接入股村公司,而是以‘租赁’或‘特许经营’方式,将资源授权给村公司使用。村公司每年向合作社支付稳定的‘资源使用费’(即农民分红)。这样,即使村公司经营不善破产,农民的土地、房屋等核心资产仍在合作社名下,不受牵连,原物退回。 第六,货币出资人:本村村民和外部投资者以现金入股,共担风险,共享收益。他们可以参与经营管理,股权也可按章程转让。 第七,专业运营:引入的外部战略投资者,通常是具备资金、技术或市场渠道的专业机构,负责村公司的日常运营管理。 第八,法律保障:所有合作必须聘请专业律师,参考《公司法》、《农民专业合作社法》等,签订权责清晰的股东协议和公司章程,白纸黑字,明确各方法律责任和风险边界。”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村公司的经营范围,不宜过宽过杂。我建议紧紧围绕本地资源禀赋和红色教育基地的延伸业态来设定:比如特色农副产品种植、加工与销售;民宿、农家乐的统一管理运营;红色旅游接待、文创产品开发;本地劳务服务等。一定要做熟不做生,聚焦核心优势。”
一番话说完,办公室内安静了片刻。关小月看着何明远,眼中闪烁着赞赏和惊喜的光芒,她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对企业治理和农村经济模式有如此深刻且实用的见解。
“好!说得非常好!清晰、透彻、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关小月忍不住击节称赞,“何明远啊何明远,你可是给我送来了一个‘金点子’!我得好好消化一下,然后跟若杭书记、唐秘书他们详细研讨!”
她的笑容越发灿烂,看着何明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看你啊,别在西矿挖矿了,来我们地方上搞乡村振兴,前途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