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整个台州因倭寇大军压境而绷紧神经、沿海灯火彻夜不熄严阵以待之时,葫芦口船厂那被重重栅栏和忠诚老兵守护的核心试验场内,气氛同样紧张到了临界点。外界的风声鹤唳仿佛被厚重的工棚墙壁隔绝,棚内只剩下那台集合了无数工匠心血、智慧与土法智慧的蒸汽原型机,发出的如同困兽般低沉而压抑的咆哮,以及所有人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巨大的锅炉被炉膛内疯狂的火焰烧得暗红,靠近它都能感到皮肤被热浪灼得生疼。负责添煤的工匠早已脱光了上衣,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如同瀑布般流淌,脚下汇聚了一小洼水渍。那块由萧战“创意指导”、工匠们费了牛劲才弄出来的简易压力表,那根纤细的指针,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缓慢速度,颤巍巍、一步三晃地向着表盘上那圈用朱砂标出的、代表理论极限压力的红色区域逼近。
刘铁锤站在最前方,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脸上混合着油污、煤灰和汗水,黑一道白一道,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压力表指针上,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低吼:“顶住……顶住……娘的,给老子再吃一口劲……就差这临门一哆嗦了……”
他身后的陈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差点给揪下来一撮;郑大师则双手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心里的汗滑腻腻的。几个胆子小的年轻学徒,更是紧张得闭上了眼,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求满天神佛保佑,还是在跟祖宗打招呼提前报到。
“哐当!嗤——!”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高压蒸汽狂喷的尖啸骤然响起!一根承受了极限拉力的铆钉,终于不堪重负,从锅炉与气缸的连接处崩飞出去,像颗出膛的铅弹般深深嵌入后面的木柱!炽热、白色的蒸汽如同找到宣泄口的怒龙,嘶鸣着喷涌而出!
“不好!漏气了!”有人失声惊呼,现场瞬间一片慌乱。
“都他妈给老子稳住!”刘铁锤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住了骚动。他早已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无视那灼人的蒸汽,操起旁边一直备着的、用湿布包裹的特制钢钳和重锤,吼道:“备用铆钉!冷水布!快!!”他几乎是将半个身子探进了弥漫的蒸汽中,凭借着手感和对结构的熟悉,在嗤嗤的炙烤声和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疯狂和精准,“铛!铛!铛!”几下,将一颗新的、烧红的铆钉硬生生砸进了预留的孔位!
泄漏的嘶鸣声戛然而止。
也就在这一刻,压力表的指针,在经过一阵剧烈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颤抖后,终于顽强而坚定地越过了那道象征着生死线的红色刻度!
“成了!压力到了!设计压力!我们达到了!”负责监控压力的工匠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那巨大的、由厚重硬木和铁箍构成的明轮上。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负责传动组的王师傅,深吸一口气,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握住了那根连接气缸活塞杆与明轮轴的简易离合器操作杆。他回头看了一眼刘铁锤和陈老,得到肯定的眼神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其扳合!
“嘎吱——吱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老旧门轴即将断裂的金属摩擦声尖锐地响起,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抽。
紧接着,“哐……哐哧……哐哧……哐哧……”
伴随着蒸汽通过气缸有节奏的喷吐(声音还远谈不上顺畅),那巨大而笨重的明轮,先是极其滞涩地、仿佛极不情愿地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接着,在蒸汽持续而稳定的推动下,它开始以一种缓慢但肉眼可见越来越均匀、越来越有力的节奏,稳定地旋转起来!
一开始像垂死的老牛在挣扎,但几个呼吸之后,就变成了健壮铁驴拉磨般的沉稳有力!
“动了!它真的自己动了!没用风!没用浆!”一个年轻工匠激动得一把抱住旁边的师兄,又蹦又跳,语无伦次,“转了!铁驴拉磨了!”
陈老看着那凭借水火之力、无需借助天地之威便自行运转不息的巨轮,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上的沟壑纵横流淌,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祖宗啊……你们看到了吗……这……这是夺天地造化的神器啊……真的……真的现世了……”
郑大师更是激动得一把抓住身旁徒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盯着那转动的轮子,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在眼前缓缓开启。
死寂!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试验场如同火山喷发,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夹杂着哭泣与狂笑的欢呼声!所有的疲惫、无数次失败带来的沮丧、以及连日来积压的焦虑,在这一刻,都被这看似笨拙却意义非凡的旋转,彻底碾碎,化为狂喜的洪流!
就在众人忘情欢呼,几乎要把工棚顶掀翻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哟呵?搞出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这儿杀猪呢?咋的,成功了?让老子瞅瞅这‘工业革命の初啼’响不响亮。”
只见萧战不知何时溜达了进来,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插在宽松的裤兜里(他自己让裁缝改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与现场激情澎湃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溜溜达达走到还在“哐哧哐哧”稳定运行的机器旁,无视那灼人的热浪和飞溅的油星,伸出手,像拍老伙计肩膀一样拍了拍滚烫的锅炉外壳,感受着那传来的有力脉动,脸上露出了资本家看到摇钱树开花般的满意笑容:“嗯,还行,这动静,这颤抖,有点意思了,比老子预想的还早点,算你们没白瞎我的银子。”
郑大师激动得像个小孩子,冲过来指着那转动的明轮,声音都在发颤:“国公爷!你看!成了!真成了!它自己转了!不用人推,不用风吹!”
萧战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掏了掏耳朵:“废话!它要是不转,老子投那么多钱那么多料,是请你们在这儿听响儿、搞重金属摇滚啊?目标是星辰大海,这才哪到哪?”他虽然嘴上毫不留情地泼着冷水,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如同看到自家熊孩子终于会走路了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他绕着机器走了一圈,重点检查了刚才崩飞铆钉现在被刘铁锤强行“续命”的地方,又看了看各处连接和密封,点点头,用一副“勉强及格”的语气说:“嗯,马马虎虎,算是走出了从零到一这最艰难的一步,可以给你们发个‘参与奖’。不过,别高兴得找不着北,离能装上船、能顶着风浪干倭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稳定性怎么样?能连着跑几个时辰?力气够不够大?能不能拖着大船跑?问题多着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熬夜掉头发啊!”
虽然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但工匠们的热情却丝毫未减。有了这从零到一的突破,就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灯塔的光芒,后面哪怕再难,也觉得有奔头了!
尽管船厂是最高军事禁区,但蒸汽原型机成功运行那巨大的动静、以及工匠们压抑不住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还是隐隐约约传到了外围驻守的老兵和参与后勤运输的民夫耳中。再加上萧战有意无意地让身边嘴巴最大的二狗,“不小心”泄露了一点“内部喜讯”。
很快,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开始在军营和民夫中疯狂流传:
“听说了吗?国公爷造出了能自己跑的‘铁牛魔王’!不吃草不喝水,光烧煤就能日行千里!”
“啥铁牛?那是‘木牛流马’的祖宗!不对,是能在水里跑的‘钢铁巨兽’!以后咱们的船,就不用看老天爷脸色了!”
“我就说国公爷是神仙下凡吧!这都能搞出来!打倭寇那不是手拿把掐?”
士兵们虽然对具体原理一头雾水,将信将疑,但结合萧战以往种种不按常理出牌却总能创造奇迹的事迹,以及船厂那边确实传来的、不同于往日的轰鸣和动静,一种盲目的、近乎信仰的信任感油然而生,士气无形中再度高涨,仿佛凭空多了三分胆气。
“管他娘的是啥玩意儿!反正国公爷搞出来的,肯定是好东西!能帮咱们干死倭寇就行!”
“对!跟着国公爷,有肉吃,还能打胜仗!”
与此同时,在离台州海岸不足三十里的漆黑海面上,鬼王丸的联合舰队已经下锚休整,如同漂浮的鬼城。他也通过一些零星渠道,听到了夏国境内关于萧战在造“神物”的荒诞传闻。
站在旗舰船楼的鬼王丸,听完探子那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汇报,发出了夜枭般刺耳而轻蔑的狂笑,声音在寂静的海面上传得很远:“哈哈哈!神物?自己会跑的铁船?夏国猪就只会用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来掩盖他们的虚弱和无能!除非他是东海龙王的女婿,否则哪来的神力?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抽出武士刀,雪亮的刀锋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指向台州方向那隐约的轮廓,意气风发地对着手下大小头目宣布:“传令各船!饱食酣睡!明日拂晓,趁着潮水,发动总攻!我要在太阳升到旗杆那么高的时候,踏上台州的土地!在正午时分,坐在萧战的帅椅上,用他的头骨酒杯,畅饮庆功美酒!”
他望着那片沉睡中的海岸,脸上露出了残忍而贪婪的狞笑,仿佛已经看到了烧杀抢掠的快感、堆积如山的财富和任他蹂躏的女人在向他招手。这面巨大的Flag,被他亲手插得结结实实。
台州湾内,蒸汽的初鸣如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微弱却宣告了一个崭新时代的可能,带来了技术突破与信心的野蛮生长;台州湾外,嗜血的舰队已磨好了爪牙,冰冷的刀锋映照着即将到来的黎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海陆,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萧战站在最前沿的一处岸防炮台阴影下,海风吹动着他额前不羁的碎发。他望着远处海平面上那愈发浓郁的、预示着一场血战的黑暗,对身边紧张得咽口水的二狗和努力保持镇定的李承弘,用一种谈论明天早饭吃啥般的懒洋洋语气说道:“通知下去,今晚给兄弟们加餐,肉管够,饭管饱。吃饱了,明天早上……才好有力气送鬼子们上路,争取一波团灭,别耽误老子睡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