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五年三月十八,破晓的晨光如金箭般刺破南海的薄雾,广州湾的海平面上,一片桅杆的森林,带着满身的风霜与传奇,缓缓浮现。
港口的了望台上,值夜守军手中的黄铜千里镜几乎握持不住,声音因极度激动而撕裂:“回来了——!是镇远号!他们回来了——!”
这一声嘶吼,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刹那间,港内所有舰船汽笛长鸣,声震海天;岸上预设的一百零八门礼炮次第轰鸣,沉重的回响撼动着大地。无数百姓从睡梦中惊醒,继而疯狂地涌上街头,港口所有的堤岸、屋顶在极短时间内被人潮淹没,旌旗招展,万头攒动,喧嚣声直上云霄。
在文武百官、勋贵宗室以及无数身着各异服饰的南洋、西洋使节屏息的簇拥下,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身影,稳步登上了专为今日搭建的、高达三丈的“观瀛台”。永兴天子朱雄英,竟亲临广州!
他不再是被林奇从鬼门关拉回时那个气息奄奄的病弱皇孙,也不再是初登基时眉宇间尚存一丝青涩、需要林奇与重臣辅佐的年轻帝王。四年的“永兴革新”,已将励精图治的意志铸入帝国的筋骨,他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望着那支不断靠近、船体上布满风暴侵蚀与战斗伤痕的庞大战舰,尤其是那艘引领在前、黝黑钢铁反射着冰冷光泽的“镇远号”。
“陛下,”贴身太监声音微颤,低声道,“郑都督他们,真的……真的环绕大地一周,回来了。”
朱雄英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过多的情绪,唯有负在身后的、微微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那是一种亲眼见证自己布下的棋子,已然改变了整个棋盘格局,开创了前所未有之事业的深沉激荡。
“镇远号”舰首,郑和与所有能行动的高级船员、探险队员,皆身着虽经浆洗却依旧庄重的礼服,肃立于前甲板。望着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欢迎人潮,听着那震耳欲聋的礼炮与欢呼,以及那高台之上清晰无比的明黄身影,无数在风暴、疾病与战斗中都不曾皱眉的铁血汉子,此刻却瞬间热泪盈眶,肩膀难以自制地抖动。
“下锚!”郑和的声音通过传声筒传遍全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跨越万水千山后的颤抖。
当巨大的铁锚带着沉重的锁链声沉入这片魂牵梦绕的故乡之水,当宽大的跳板稳稳搭上广州港坚实的土地,历时近两年、航程数以十万里计的环球航行,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圆满的、史诗般的句点。郑和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踏上了跳板,他的步伐稳定而有力,踏上土地后,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向观瀛台,推金山倒玉柱,行下最庄重的大礼,声音洪亮,穿透喧哗:
“臣,郑和,奉旨巡弋寰宇,扬威四海,探索未知,今幸不辱命,归来缴旨!”
在他身后,是数千名同样齐刷刷跪倒的、皮肤黝黑、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的儿郎,他们的吼声汇成一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盛大的凯旋仪式后,舰队带回的、足以改变帝国未来的成果,被逐一、郑重地呈送至天子行在。
当那些装在特制玻璃器皿与木箱中的奇特作物种子——金灿灿的玉米、沾着泥土芬芳的土豆、黑褐色的橡胶籽、红色的咖啡豆、珍贵的可可和烟草种子——被侍卫们小心翼翼地抬过时,引发了观礼人群一阵又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叹与议论。但最引人瞩目、足以载入史册的,是那份由郑和与徐光启亲自监督、数十名绘图官协力完成的、展开后长达十丈的《大明寰宇总图》。
巨大的、用不同色彩精细渲染的地图在朱雄英和核心重臣面前缓缓展开。它彻底颠覆了沿袭千年的“天圆地方”观念,清晰地、无可辩驳地描绘出一个悬浮于虚空中的球形世界。大明疆域居于图卷中央,气势磅礴,但其疆域之外,非洲的广袤、欧洲的琐碎、南北美洲的雄奇、以及南方那片巨大的、仅勾勒出轮廓的“南方大陆”……各大洲洋的形状与相对位置,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精确地呈现在东方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面前。
一条用朱砂绘制的、异常醒目的粗线,标志着舰队完整无缺的环球航线,它如一条红色的巨龙,蜿蜒缠绕在地球仪投影之上,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陛下,”郑和手持长杆,指向地图,声音铿锵,带着毋庸置疑的自信,“臣等自广州启航,西行过南洋,穿印度洋,绕行非洲好望角,北上击破佛郎机据点,横渡西洋抵达新大陆巴西,再经加勒比海,越北大西洋、绕行好望角再穿印度洋返回。航路闭合,首尾相连!以此雄证,我等所居之大地,确为球形!佛郎机人所绘海图,于此大节无虚!”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诸位重臣粗重的呼吸声。这一刻,不仅仅是地理认知的颠覆,更是整个天下观、宇宙观的彻底重塑。一个全新的、完整的、属于大明的世界观念,自此深植于帝国中枢,并将辐射至整个文明圈。
朱雄英凝视着地图,目光从大明,缓缓扫过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良久,他拿起御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于图的右上角空白处,挥毫写下力透纸背的“大明寰宇图”五个大字。
“自今日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权威,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天下万国,山川地理,皆在此图之中。诏令天下,修订四海舆图,皆以此为准。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当明此寰宇之真貌!”
随后是冗长却无人感到厌倦的封赏典礼。郑和晋封“镇海公”,世袭罔替;徐光启擢升工部右侍郎,赐爵位;陈实功受封太医院院使,赏金帛;所有船员,按功绩大小,均得到丰厚的金银、田亩奖赏,阵亡及病逝者家属获十倍抚恤。但所有受赏者心中都清楚,最大的赏赐,是亲身参与并创造了这份足以光耀千古的功业本身。
盛大的仪式结束后,朱雄英在行在的临海偏殿,只单独召见了郑和与徐光启二人。殿内焚着淡淡的龙涎香,窗外是渐渐平息下来的海浪声。
“辛苦了。”天子亲手扶起再次行礼的二人,目光最终落在徐光启再次呈上的、那些被封存在玻璃器皿中的种子样本上,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林师……在北疆,可还有话传来?”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超越君臣的关切。
郑和与徐光启对视一眼,徐光启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显然经过多次译码的电文纸,恭敬道:“回陛下,舰队于加勒比海时,曾接北疆林公回电。林公只传来十二字——**‘火种已备,炉灶已温,只待米下锅。’**”
朱雄英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的闪电。他缓缓走到那些种子前,指尖终于轻轻拂过玻璃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足以引爆一个时代的磅礴生命力。
“橡胶可制车轮、密封,令机械之力倍增,驰骋天下;此二物,”他的手指重点划过装有土豆和玉米的器皿,“可活兆亿之民,使我大明再无饥馑之虞;咖啡、可可、烟草,虽为嗜好之物,然若能引导得当,其利可兴巨万之商税。”他低声说着,如同吟诵着开启一个全新时代的咒语,“林师为朕,为大明,备下的是一整个工业之基,一个物阜民丰的天下。”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郑和与徐光启:“将这些‘火种’,分出一半,以最快的速度,由精锐护卫,秘密送往北疆林师处,不得有误!另一半,由你二人亲自掌管,于皇庄及选定的气候适宜之州府,设立专司,即刻着手,谨慎试种,摸索推广之法。此乃社稷之基,帝国未来之命脉,不容有失!”
“臣,遵旨!”两人齐声应道,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
当夜,广州城灯火通明,全城狂欢,彻夜不眠。美酒如流水般端上街头,士绅百姓自发箪食壶浆,以慰劳远征归来的英雄。郑和却婉拒了所有官方的宴饮与地方的邀约,他只与麾下将士们共同饮下一碗家乡的米酒后,便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静静停泊在港内、正在进行初步检修的“镇远号”。
抚摸着被海浪与风暴侵蚀出无数细密痕迹的钢铁船舷,指尖划过那些与佛郎机人、“大顺”余孽交战留下的弹痕与修补印记,眺望着岸上那片不灭的、象征着太平盛世的灯火,与夜空中偶尔一闪而过的、代表着帝国最新神经的无线电信号光点,他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远征结束了,他们以舰炮与龙旗为笔,以血肉与勇气为墨,为大明勾勒出了整个世界的轮廓;而接下来,一个更伟大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他们将要以这些来自三大洲的“火种”为种子,以即将到来的工业革命为雨露,去填充、去塑造这个文明的未来色彩。
他回到那间熟悉的舰长室,展开特制的防水信笺,开始撰写那份注定要流传后世、呈递给北疆的私人报告。信的末尾,他笔锋凝重地写道:
“……林公,万里航程已毕,寰宇图景初定。旧世之疆界已由炮火与龙旗划定,而新世之繁华,正待橡胶车轮滚滚、土豆玉米遍地、咖啡可可飘香之时。星槎使命已成,然工业之长路方启。后世史笔,或记郑和泛海之名,然学生深知,点亮这漫漫长夜之第一盏石油灯,为这艘帝国巨舰拨正航向、指明星辰者,是公也。学生和,顿首再拜。”
他搁下笔,吹熄烛火。舱外,一轮清澈的明月正高悬中天,毫不吝啬地将它的清辉洒向归航的舰队、欢腾的帝国与这片即将迎来亘古未有大变革的古老土地。
凯旋的荣光与喧嚣终将慢慢沉淀,而真正的变革,已如这南海深夜的潮汐般,蓄足了力量,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