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穹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那沉甸甸、湿漉漉的云。
八百里洞庭,往日烟波浩渺的盛景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煮沸了的巨锅,浊浪排空,狂风怒号!
曾国藩所乘的官船,此刻就像一片可怜的树叶,被无形的巨手肆意抛掷。
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冰冷的湖水裹挟着白沫,一次又一次地砸上甲板,溅起的水花带着刺骨的寒意。
船舱内,曾国藩紧紧抓住固定在舱壁上的扶手,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
他此行是回乡奔母丧,心中悲恸尚未平息,却又遭此天地之威。
然而,比这风浪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怀中那枚紧贴胸口的盘蟒古玉。
自那夜之后,这玉就仿佛长在了他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
此刻,在这滔天风浪里,这古玉竟隐隐传来一丝……灼热?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与它遥相呼应。
他皮肤下的瘙痒又开始隐隐发作,尤其是在这水汽弥漫、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时候。
那感觉,不像是在陆地上,倒像是……像是回到了某种更为熟悉的环境?
这荒谬的念头让他悚然一惊。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舵!”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甚至压过了风浪的咆哮。
喊话之人名叫杨载福,湘阴水勇出身,此次奉命护送曾国藩回乡。
他约莫三十年纪,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精悍结实,古铜色的脸膛上刻满了风浪的痕迹,一双虎目在暴雨中依旧炯炯有神,如同搏击风浪的鱼鹰。
他此刻正赤着双脚,死死钉在剧烈摇晃的船头,粗壮的缆绳在腰间缠了几圈,任由冰冷的湖水劈头盖脸地砸来,身形却稳如磐石。
“杨爷!看那边!” 一个水手指着左前方,声音带着哭腔。
只见不远处,一支庞大的木排被风浪彻底撕碎,原本用巨藤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百年古木,此刻如同孩童的玩具般四散漂流。
几十个排工如同蚂蚁般爬附在零散的木材上,在如山般的浪头间时隐时现,绝望的呼救声刚一出口,就被狂风撕得粉碎。
“操!” 杨载福目眦欲裂,“调转船头,靠过去!能救一个是一个!”
“杨爷!不行啊!咱们自身难保!” 船老大抱着桅杆,声音发抖。
“放你娘的屁!” 杨载福猛地回头,那双眼睛因为愤怒和决绝而布满血丝,“见死不救,老子还不如淹死在这洞庭湖!转向!”
他积威之下,水手们不敢再多言,拼命操控着船只,如同醉汉般歪歪斜斜地朝着那片死亡水域靠拢。
救援难度超乎想象。
风浪太大,官船根本无法靠得太近,否则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杨载福看着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排工,猛地一咬牙,抽出腰间短刀,将缆绳一端牢牢系在船头最坚固的桩子上,另一端则紧紧捆在自己腰间。
“杨载福,不可!” 曾国藩不知何时已走出船舱,站在舱门边,厉声喝道。
他看得分明,此举无异于自杀!
“中丞大人!顾不了那么多了!” 杨载福回头,雨水冲刷着他刚毅的脸庞,露出一抹近乎疯狂的笑容,“老子水性好,阎王爷还不收!”
话音未落,他一个猛子,竟直接扎入了那如同巨兽口腔般翻腾的湖水之中!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
杨载福屏住呼吸,凭借着一身超凡的水性,如同一条真正的游鱼,破开浑浊的浪涛,奋力朝着最近的一个排工游去。
水下的世界更是恐怖。
暗流汹涌,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拉扯着他的四肢,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折断的木材、破碎的杂物在水中疯狂旋转,稍有不慎就会被撞得骨断筋折。
他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奄奄一息的排工,拖着他,凭借腰间的缆绳,艰难地往回游。官船上的水手们则拼命拉扯缆绳接应。
一次,两次……杨载福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一次又一次地潜入冰冷的湖水中,每一次浮出水面,都带着一个或两个濒死的排工。
他的体力在飞速消耗,嘴唇冻得乌紫,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
又一次,他拖着两个排工奋力回游。
就在距离官船只有十余丈的时候,一个前所未有的巨浪如山岳般当头压下!
“完了!” 杨载福心头一沉,人力有时尽,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他终究还是太渺小了。
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准备迎接那致命的撞击和窒息。
然而,预想中的毁灭性力量并未到来。
就在那巨浪即将把他和排工们彻底拍碎的瞬间,他猛地感觉到,身体周围的湖水,似乎……变得“温顺”了一些?
不,不是温顺!
是有一股更庞大、更难以言喻的力量,从他身体下方的深水中,悄然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地睁眼,透过浑浊的、充满气泡的湖水,朝下方瞥去——
这一瞥,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幽暗的深水之下,一个无法形容其巨大的黑影,正无声无息地悬浮在那里!
那黑影的轮廓模糊不清,但其庞大的程度,远超他认知中的任何水族!
它似乎……似乎仅仅是一个背部,就宽阔得如同水下的一片移动的陆地!
一种古老、苍茫、带着淡淡威压的气息,即便隔着重重水幕,也让他灵魂颤栗!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巨大黑影的轮廓,隐约间……竟像极了某种盘绕起来的、无鳞的……长躯生物?
是龙?是蛟?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没等他想明白,那黑影似乎微微一动。
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暗流自下而上涌起,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他和那两个昏迷的排工,巧妙地绕开了巨浪最核心的毁灭力量,将他们稳稳地……“推”向了官船的方向!
与此同时,杨载福腰间那绷得笔直、几乎要断裂的缆绳,也猛地一松。
“拉!快拉!” 船头上,水手们惊喜的呼喊声传来。
杨载福几乎是懵懵懂懂地被拖上了甲板,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震撼。
他救上来的排工死里逃生,围着他磕头如捣蒜,称他是“湖神庇佑的真英雄”。
只有杨载福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刻,他距离死亡有多近。
而救了他的,绝非什么湖神,而是那深水之下,那个无法理解的、如同噩梦般的巨大黑影!
船舱内,曾国藩默默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
在杨载福最后遇险又被那股诡异力量推回来的瞬间,他怀中的古玉,灼热感达到了顶峰,甚至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在欢呼,在共鸣!
而他那身恼人的皮肤病,在那短暂的片刻,竟奇异地不再瘙痒,反而传来一种……如同浸泡在温泉中的舒适感?
风浪,不知何时,渐渐平息了。
乌云散开一缕,投下黯淡的天光。
劫后余生的湖面上,漂浮着断木和杂物,一片狼藉。
杨载福被人搀扶着走进船舱,他看向曾国藩的眼神,复杂无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深沉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问。
曾国藩也没有问。
他只是平静地递过去一碗驱寒的姜汤。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心照不宣的惊悸。
这洞庭湖,吞没了一切痕迹。
但有些东西,一旦见过,便再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那深水之下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