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杨洪对此毫无察觉。
他虽对合作存有戒心,却未曾想到,这些人已在暗处将他推向深渊。
这便是大明官场的手段。
行事不论忠义,只问利害。
为了私利,背信弃义亦在所不惜。
都察院离宫墙不远,锦衣卫押着刘能很快抵达乾清宫。
一见倪文焕立于殿内,再看王在晋跪地怒目,刘能顿时面如土色,头都不敢抬。
王在晋满腔愤恨,又觉荒唐可笑。
养了多年的亲信,竟在此刻反咬一口,比畜生还不如。
但他仍清醒,深知此刻处境,只能以目光相斥,不敢轻举妄动。
两名锦衣卫将刘能推至丹陛前,厉声喝道:
“跪下!”
刘能浑身一颤,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冷汗直冒。
他的慌乱显而易见。
朱由校目睹这一幕,心中已然确信倪文焕所言非虚。此人极可能真是王在晋府中的管事。
但其所告之事是否真实,仍需细查。
眼前这男子身材矮小,面相局促,朱由校看了几眼便失了兴趣,懒得亲自过问。
他悄然向徐光启递了个眼神,示意由他出面盘问。
徐光启会意,清了清嗓,整了整衣冠,沉声开口:
“你可是刘能?”
“正是小人,正是小人……”
刘能伏地颤抖,面对满殿重臣,早已魂不附体。
他虽是下人,却也不愚钝。环顾四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此处必是皇宫无疑。那高座之上、只露出鞋履的,恐怕就是天子了。
“你往都察院所呈之状,所诉之事,可句句属实?”
“回老爷话,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尽管胆怯至极,应答却干脆利落,倒让朱由校略感意外。
“此地诸位皆为朝廷重臣,若有一字欺瞒,休怪本官下令将你剥皮拆骨,永世不得超生。”
徐光启经验尚浅,尚未问实情,便先以重刑恫吓,反倒起了反作用。
刘能只知磕头如捣蒜,口中不断重复“句句属实”。
朱由校眉头微皱,心中暗叹:审讯之事,终究非人人可为。
随即命刑部尚书薛贞接手。
形势立变。刘能不过一介家奴,哪经得起薛贞老辣手段,几番追问之下,话便源源而出。
可惜所供皆琐碎小事,无关大局。
与此同时,锦衣卫已将那只木箱取回。
此物关系重大,关乎王在晋清白与否,朝中众人无不屏息以待,连朱由校也紧盯不放。
薛贞先令王在晋陈述箱中何物。
王在晋言辞坦然:“不过是些瓷器、药材与兽皮,无甚贵重。”
再问刘能,其回答截然不同:“内有黄金数十锭,层层包裹。”
朱由校心中倾向王在晋,当即下令开箱验物。
箱盖掀开,内中之物倾泻而出——金光刺目,黄金赫然在列。
王在晋脸色骤变,僵立当场。
污名一旦沾身,纵未落泥,亦难自清。
他愣在原地,目光死死盯住箱中那堆耀眼的金条,脑子一片空白。
刚才还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认,这口箱子是杨洪派人送来的,他也确实收下了。那时只当是一桩寻常人情往来,谁知打开一看,竟藏着几十两黄金。这样的数目,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嫌疑。
这罪名一旦坐实,便是铁板钉钉的贪赃枉法。难怪刘能敢去都察院具名告发,原来早有准备,步步为营。
朱由校仍不愿轻易相信王在晋会做出这等事。若他真有私心,怎会在御前如此坦然直陈?语气坚定,毫赤裸裸,不似作伪。
王象乾与徐光启等人也陷入沉默。虽与王在晋平日并无深交,但共事多年,对其品性多少有所了解。他们心中隐隐觉得,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可眼下物证摆在眼前,黄金明晃晃地躺在箱中,任谁也无法替他开脱。就连皇帝想保全他也无从开口。
“诸位都亲眼见到了,小人所言,字字属实。”
“我生来最恨贪官污吏,若非这些人蛀空国本,我大明何至于困顿至此?”
“今日揭发亲主,虽是背恩之举,但我求的不是赏银,也不是青史留名,只愿陛下秉公而断。”
“陛下圣明,天下仰望,定不会让黎民寒心。恳请将王在晋依法严惩,以正纲纪,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刘能重重叩首,额前几乎贴地。
王在晋双目赤红,怒不可遏。十几年信任栽培,换来的竟是这般狠毒算计。这个家奴,竟要置他于死地。
“刘能!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王家待你不薄,养你全家多年,你竟反咬一口!天理难容,你不得好死!”
刘能被吼得连连后退,瘫坐在地,浑身发抖,显然惧怕至极。
王在晋怒火中烧,却未失理智,并未上前动手。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朱由校与朝臣皆措手不及。而刘能那一番言辞,却悄然触动了皇帝心底的疑虑。
他本就察觉此事蹊跷,如今更确定其中必有文章。
一个从未读书识字的仆役,怎可能说出如此条理分明、义正辞严的话?
那些措辞、气势,分明出自饱学之士或官场老手之口。
八成这话背后有人授意,显然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目的就是逼他自己动手罢免王在晋。
这并非针对王在晋而来,矛头直指他本人。
朱由校清楚自己的性情,朝中官员也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气,他自己心里更有数。
天子不容奸佞,尤其对贪腐之徒以及结党营私者,向来毫不留情。
京城百姓亦知当今帝王刚烈正直,最恨污吏横行。
他明白,不出几日,整座京师必将传遍——兵部尚书勾结边关将领,收受贿赂,而此事竟是在皇宫内,由皇帝亲率内阁与六部审问定案。
一旦消息扩散,依着他过往雷厉风行的手段,再合乎民间所望,群情激愤之下,唯有斩首示众才能平息众怒。
到那时,幕后之人无需现身,也无需再动一兵一卒。
数十万百姓的议论如潮水般涌来,足以将他推向不得不杀人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