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铜鹤灯燃到第四芯,御案上两份文书的边角已被烛火烤得微卷。
左手边,星阁秘法绘就的「寂灭之眼」图谱正泛着幽蓝微光。那片曾被沈静姝以星钥重创的古神巢穴,此刻在绢帛上化作扭曲的灰金色纹路,每道波纹都带着震颤的质感 —— 像寒冬冻土下苏醒的巨兽心脏,缓慢搏动间,竟有细碎的灰芒从纸面浮起,撞上御案边缘的寒梅,花瓣瞬间凝出层薄霜。
右手边的审讯摘要墨迹未干,「林夙」二字被指腹磨得发毛。沈静姝的指尖按在那两个字上,冰凉的绢纸下似有脉搏在跳,心口星钥突然泛起细碎的灼意,与灵台深处的寂灭烙印形成诡异共鸣。殿内烛火猛地窜高,映出她眼底翻涌的暗潮:林夙,阮家军副将,父亲阮弃最倚重的「左膀」,三十七年前城破之日,据说孤身断后,尸骨被星力风暴搅得无存。
一个早该化作星尘的名字,为何会从风清扬混沌的呓语中钻出来?像根毒刺,扎进阮家军旧案的结痂处。
「陛下,秦岳将军与萧阁主在外候旨。」内侍监的声音压得极低,袖口扫过丹陛金砖,惊起细尘。
「宣。」
秦岳踏入殿门时,玄甲上的星寰军徽还沾着夜露,甲叶碰撞声里裹着风霜气 —— 那是刚从西境防线赶来的证明。萧逸尘则依旧一袭星纹深衣,衣料上流转的微光比往日黯淡三分,眉心星纹隐有跳动,显然刚结束星力探查。
「风清扬的供词,你们看过了。」沈静姝的声音裹着未散的倦意,指尖在御案上轻点,留下细碎的灰痕,「林夙之事,有何头绪?」
「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秦岳单膝跪地,玄甲磕击金砖的脆响惊得烛火乱颤,「当年阮家军覆没后,林副将家眷由末将亲卫护送至南境隐村,那村子依天然星阵而建,除了旧部无人知晓!林将军…… 确是力战而亡,亲卫亲眼见他引爆星髓与敌同归于尽!」他按在膝甲上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萧逸尘上前半步,袖中星罗盘悄然转动:「星阁秘档记载,林夙陨落前曾动用『燃魂留影术』—— 此术需剜出半枚神魂为引,记录的景象能穿透时空壁垒。风清扬既反复提及,或许那枚星纹晶体并未损毁,只是…… 被人藏匿了。」
沈静姝的目光掠过殿外沉沉夜色,寒梅枝桠在窗纸上投下狰狞的影。留影星纹,未寄之书,星陨之地…… 风清扬这颗棋子,究竟是想掀翻旧案,还是要将她诱入更深的陷阱?
「风清扬还能开口吗?」
「神识已如破絮。」萧逸尘指尖凝出缕星辉,在半空画出破碎的纹路,「唯有『林夙』『归墟』几个词如执念般盘旋,臣以安魂星露护住他心脉,却像按住沸腾的汤锅 —— 有股外力在啃噬他的残识。」
话音未落,沈静姝心口的星钥骤然发烫!那灼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带着萧煜残魂最后的警示,像根烧红的针戳进灵台。几乎同时,晨曦阁方向传来极淡的星力震颤 —— 不是攻击,是规则的扭曲,如同镜面被生生掰弯,连空气都泛起涟漪。
「曦儿!」
沈静姝猛地起身,帝袍扫过御案,茶盏坠地的脆响刺破死寂。她足尖点过星纹地砖,银线似被惊动的蛇群窜起,身形化作一道青金色流影,撞开殿门时,檐角铁马发出刺耳的悲鸣。
晨曦阁外的守护星阵仍在流转,淡金色光膜上却爬着细密的裂纹,像被无形的手捏过。阁内侍女僵立如木偶,眼底蒙着层灰雾,唯有沈曦站在窗前,小小的身影浸在月光里,眉心暗金纹路亮得灼眼。
「娘亲。」她转过头,指尖悬着缕细碎的星辉,那光芒竟在微微颤抖,「星星在哭哦。」
沈静姝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精神力如蛛网般铺开 —— 没有邪气入侵,没有神魂烙印,可沈曦体内的星灵之力却在疯狂奔涌,顺着她的指尖爬上沈静姝的手腕,与她的寂灭烙印撞出噼啪轻响。
「哪里哭了?」沈静姝的声音发紧,指腹抚过女儿眼底流转的暗金碎光。
沈曦伸手指向东南天际,那里正是「寂灭之眼」的方位,肉眼望去星辰依旧井然,可在她眼中却截然不同:「那里的光碎了,像摔在地上的星麦糕。还有个叔叔…… 很冷,很空,他在看我。」
萧逸尘与秦岳此时赶到,前者凝神感知片刻,脸色骤然煞白:「陛下,是『规则哀鸣』。古神巢穴的星轨在崩塌,而那道注视…… 位格远在古神之上,像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像是星空本身的凝视。」
沈静姝抱紧女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风清扬的呓语、林夙的旧案、寂灭之眼的异动、萧煜残魂的警示,还有曦儿感知到的「空冷注视」—— 这些散落的线索,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绳索,勒向帝国的咽喉。
「传朕旨意。」她的声音冷得像碎星带的冰,「星寰军全域进入甲级战备,南境隐村方圆百里封山,苍蝇都不许飞出。」
「星阁即刻启动『溯光仪』,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林夙的留影星纹,查清『星陨之地』与『未寄之书』。」
最后,她低头望着沈曦熟睡的眉眼,指尖拂过女儿眉心的纹路:「启动『晨曦守护』最高预案 —— 以朕的血脉为引,将晨曦阁与紫微星轨绑定。」
殿外夜风卷着寒梅落下,花瓣沾在沈静姝染血的袖口,竟被星力凝成剔透的冰晶。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像是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起了丧钟。
南境,瘴气弥漫的群山深处。
秦岳踩着晨雾踏入隐村时,第一缕阳光刚刺破云层,却照不进石屋间的死寂。依山而凿的房屋完好无损,窗台上的陶罐还插着干枯的野菊,鸡舍里的食槽盛着半槽粟米 —— 可就是空无一人,连狗吠都听不到。
「将军,灶膛余温已散三日,衣物叠得整齐,孩童玩具还在石桌上。」副将的声音发颤,指着水井边的木桶,「像是…… 走得很急,却又很从容。」
秦岳蹲下身,粗糙的指腹抚过地面的石子星图。那些被风雨磨浅的线条里,还嵌着细碎的星砂,在阳光下泛着银芒 —— 这是阮家军内部流传的旧星图,标记着三十七年前最后一次星阵布防的方位。他的指腹突然顿住,在星图中心的「破军星」位置,有块石子被反复摩挲过,边缘光滑得发亮。
「搜!」秦岳猛地起身,玄甲碰撞声惊起林中寒鸦,「任何带星力波动的物件,哪怕是片碎纸都要带走!林副将的留影星纹,一定在这里!」
军士们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的村落,石屋墙壁上隐约可见刻着的青鸾徽记 —— 那是阮家军的军徽,被人用指甲一遍遍加深,刻痕里渗着暗红,像未干的血。
星阁密藏室,尘埃在光柱中跳舞。
萧逸尘站在溯光星阵中央,指尖悬着块焦黑的金属残片 —— 那是从三万件旧物中筛选出的,属于林夙佩剑的剑格,焦痕下还能看见「夙」字的半截纹路。残片周围,数十枚晶体碎片悬浮旋转,每片都映着扭曲的光影。
「阁主,强行激发恐会损毁残魂印记。」老执事的声音带着担忧,枯瘦的手按在星阵边缘的铜环上。
萧逸尘闭上眼,眉心星纹亮起:「启动。」
淡青色的星力注入阵眼,金属残片突然剧烈震颤,发出蜂鸣。模糊的光影在半空凝聚,先是燃烧的战旗 —— 青鸾徽记被烈火舔舐,边角蜷曲发黑,紧接着是断壁残垣,士兵的嘶吼混着星力爆炸的闷响。
「…… 城破了…… 守住星髓库……」林夙的声音从光影中传出,带着血沫的腥气,「阿弃,是陷阱!朝中有人…… 勾结古神……」
影像突然扭曲,化作大片噪点。再次清晰时,林夙正蜷缩在暗室里,胸口插着半截断剑,鲜血浸透了铠甲。他颤抖着将一枚菱形晶体塞进金属圆筒,指腹擦过筒身刻着的「静姝亲启」四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告诉小姐…… 星阁的观星之目…… 被污染了……」
「真正的背叛者是……」
话音戛然而止。暗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道灰影扑来,林夙骤然回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极致的震惊与了然。他的目光似穿透时空壁垒,直直落在萧逸尘脸上,嘴唇翕动,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萧逸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 ——「归墟」。
啪!
金属残片与晶体同时崩碎,星阵猛地震颤,粉尘在空中凝成个巨大的灰影,转瞬即逝。老执事踉跄后退,指着星阵中央:「阁主,那是…… 古神的残影!」
萧逸尘没有应答,指尖捏着片晶体碎屑,上面还残留着林夙的残魂波动 —— 冰冷,绝望,还有一丝…… 解脱。
晨曦阁,月华如水。
沈静姝坐在女儿床边,看着沈曦熟睡的脸庞。小家伙的眉头微微蹙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被子,掌心泛着淡淡的金芒。心口的星钥已恢复沉寂,萧煜的残魂像是耗尽了力量,再无异动。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逸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陛下,林夙的留影星纹…… 提到了归墟。」
沈静姝猛地抬头,眼底的灰芒骤然暴涨。归墟,星图上最神秘的区域,传说中星河的终点,连古神都不敢踏足的禁地。
就在这时,东南天际突然亮起一点微光。不是星辰,是颗辅星骤然闪烁,墨色涟漪从星身扩散开来,带着熟悉的死寂气息 —— 与她体内的寂灭烙印,如出一辙。
沈静姝猛地按住心口,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不是攻击,是标记,是来自归墟的注视,借由星辰为媒介,精准地锁定了她的位置。
沈曦在睡梦中瑟缩了一下,眉心暗金纹路猛地亮起,与窗外的墨色涟漪撞出刺眼的光。
「传秦岳。」沈静姝缓缓起身,帝袍扫过地面的冰晶,发出清脆的声响,「星寰军即刻开赴归墟边境,星阁启动『碎星炮』预热。」
她走到窗边,望着被墨色浸染的夜空,指尖抚过心口的星钥。萧煜的残魂,林夙的忠骨,阮家军的英魂,还有怀中的女儿…… 她的铠甲,从来都不是玄甲与帝冕。
「既然有人想掀翻棋盘,」沈静姝的声音裹着冰碴,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那朕,便陪他赌到最后。」
殿外的寒梅终于落尽,地上的冰晶沾了晨露,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满地未凉的星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