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雪早已停了,可乾清宫偏殿里的冷意却未散。
沈青梧在一片寂静中睁开眼,窗外藤花簌簌落满石阶,像一场不肯停歇的雪。
她指尖微颤,掌心缓缓浮现出一道淡青色律纹——细如蛛丝,却隐隐流动,似有低语自幽冥传来。
那是冥途边界刻下的印记,尚未消散,如同她与阴阳两界的契约仍未彻底清算。
“你已非全然属于那边,也未彻底归于这边。”虚空之中,线清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却字字落进魂魄深处,“归来者,当知界限。”
她闭了闭眼,喉间泛起一阵铁锈般的苦涩。
三百年轮回之约,九十九灯引魂归路,万千亡魂自愿为引,只为将她从地府律网中挣出一线生机。
可如今,她站在人间,脚下却是悬空的平衡木——一边是阳世法度,一边是阴司铁律;一边是活人的江山社稷,一边是死者的因果报应。
而她,正在被撕裂。
殿外骤然传来喧哗,夹杂着老妇嘶哑的哭喊与侍卫呵斥声。
那声音不似作伪,反而浸透了绝望的筋骨。
不多时,小太监跌撞进来通报:“启禀……启禀才人,宫门外跪着一位老妇,说是被贬庶民,状告巡城御史构陷良善,三司会审皆驳回,如今血泪叩门,求天子明察!”
沈青梧没有动。
但她听见了。
不只是门外的哭声,还有那些藏在尘土之下、无人倾听的残响——井底飘来的呜咽,牢狱角落的指甲刮墙声,纸钱灰烬里闪过的半句遗言……无数冤魂正围绕那老妇盘旋,它们无法开口,只能借她的泪,借她的血,借她扑向宫门时额头磕出的血痕,一遍遍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们没偷!”
她缓缓起身,素衣未换,发未簪,裙无绣,一如归返那日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由光廊引渡的亡者,而是主动踏向人间纷争的审判余烬。
宫门前,风卷残花。
萧玄策负手而立,玄袍垂地,眸色幽深如渊。
他并未穿龙衮,也未戴冠冕,仿佛只是恰好路过此地。
可沈青梧知道,他从来不会“恰好”出现在任何地方。
“你要插手阳世刑狱?”他低声问,语气平静,却暗藏锋刃,“地府不会允许无根之叛。你若越界,律网反噬,代价是你撑不住的。”
她抬眼望向那跪地老妇——白发散乱,双手布满裂口,额上血迹斑斑,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泛黄账册。
她的眼神浑浊,却倔强地盯着宫门,仿佛只要不死,就要一直叩下去。
就在这一瞬,沈青梧
不是开启冥途的征兆,也不是构建场域的前奏,而是残存的冥视之力,在她血脉中最后一次低鸣。
她看见了:那老妇身后,站着三个模糊的身影——一男一女一童,皆身披枷锁,魂体残破,口中无声呐喊。
他们曾是她的家人,因一口“盗卖官粮”的罪名被流放边关,途中冻死荒野。
而真正的贪墨者,正坐在金殿之上饮酒听曲。
沈青梧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纸页。
纸面无字,边缘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的残片。
这是昨夜她在梦中所见——无数冤魂围聚床前,以怨念为墨,以执念为笔,将一段段被销毁的证据拼凑成篇。
“我不开启冥途。”她说,声音清冷如霜坠玉盘,“我只是把你们看不见的‘证据’,摆上桌。”
话音落,她当众展开纸页,一字一句诵读而出。
“天启七年冬,户部拨粮三十车至北境赈灾,巡城御史赵承业勾结仓吏王大用,私扣十二车,转售黑市,获利白银八千六百两。其中五百两贿买大理寺主簿,七百两打点刑科给事中,余款藏于西郊别院枯井第三块青砖之下……”
她每说一句,朝中文武皆变色。
她说的地名、人名、金额、藏匿方式,精准得如同亲历其事,甚至提及了连涉案者都已遗忘的细节——那口井旁有一株歪颈槐,树洞里埋着半枚染血的铜牌,正是当年分赃时划伤手掌留下的。
百官骇然,窃语如潮。
老妇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迸出光芒,张嘴欲言,却因气血逆冲当场昏厥。
断言悄然现身于宫墙阴影下,一身灰袍几乎与砖石融为一体。
他手中握着那只铃舌断裂的铜铃,无声轻晃。
他感知到——乾清宫井底,那枚闭合已久的竖瞳正微微震颤,仿佛沉眠的巨兽被惊扰。
律网波动自地底蔓延而出,直逼沈青梧足下。
越界了。
她以凡人之身,行近似冥判之事。
断言闭目,低声念咒,一段古老封印文自唇间流出,织入风中,悄然缠绕于她足踝。
无形的束缚降临,暂缓了反噬的爆发。
但这也只是拖延——若她再进一步,律网必将重织痛链,将她拖回深渊。
与此同时,萧玄策缓缓转身,面向群臣,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喧哗:“此案重审。即日起,于午门外设‘听冤台’,凡有冤屈者,皆可直诉宫前,不得阻拦。”
百姓欢呼雷动,有人跪地叩首,泪洒尘土。
而他回眸看她时,眼中痛意一闪即逝。
心口处,那道由她烙下的竖瞳感应中枢,正剧烈灼烧——仿佛有冥火在他胸腔内燃烧。
他知道,她刚才所做的,不只是揭露真相,更是在挑战天地秩序的底线。
她把阴间的“看得见”,带到了阳间的“听不见”。
风起,藤花纷落如雨。
沈青梧站在人群中央,素衣染香,掌心律纹忽明忽暗。
她没有回头,却感知到脚下大地的震颤,感知到冥途残影在暗处咆哮,也感知到,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重重宫阙,凝视着她动摇法则的背影。
当夜,她独坐园中,月下铺开一方素绢,取出一支笔——白骨为杆,黑发为毫,笔尖轻触绢面,试图勾勒清明司命盘的新纹路。
可命线紊乱,星光黯淡,仿佛整个命运之轮正在崩解。
夜深如墨,御花园深处无风却叶动,仿佛天地屏息,静候一场禁忌的书写。
沈青梧独坐石台前,月下素绢铺展如雪,白骨为杆、黑发为毫的判魂笔在掌中轻颤。
这支笔本不该存于阳世——它是冥途尽头,亡者执念凝成的刑具,是她与地府割裂时从律网撕下的一缕残锋。
此刻,它感应到了命盘的崩乱,竟自行渗出幽光,如泣如诉。
她落笔欲画清明司命盘,可笔尖触绢即溃,星光未现,反显血丝纵横。
命线纠缠错乱,似有万千因果强行嫁接于一人之身;紫微偏移,帝星蒙尘,连天机都开始抗拒这逆轨而行的存在。
“你带回了太多不属于此界的记忆与因果。”
虚空微漾,线清的身影浮现在月影之间,形若初雪织就的薄纱,声音却冷得能冻结魂魄,“你是守序之主,曾执掌万魂归路。如今归来,带着地府烙印、冥途律纹、九十九灯引魂愿力……人间法度承不起一个完整的你。”
沈青梧指尖一顿,眸底掠过一丝痛色。
她知道,若不割舍,迟早会被律网再度拖回幽冥,或化作镇压阴阳失衡的祭品。
但她不想走。
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情爱,而是因为她终于看清——这座宫墙之内,冤魂不比地府少。
她们哭不出声,喊不到天,只能依附于活人的悲恸,借他人之口,诉自己之冤。
而她,是唯一能听见的人。
“所以呢?”她低声问,嗓音沙哑如经风霜,“要我彻底断绝与冥途的联系?那这些冤屈,谁来昭雪?”
线清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不必全断。但你要让渡一部分‘律权’,自削审判之格,方能在人间行走而不遭反噬。否则,每揭一案,便是向深渊多迈一步。”
沈青梧闭上眼。
赶尸人学徒出身的她,最懂代价的意义。
前世被背叛,枉死荒野,她许愿重生,只为讨还公道。
今世重返人间,踏破生死界限,岂能因惧怕代价便退缩?
她忽然抬手,咔嚓一声,将笔尖折断。
断骨刺入掌心,鲜血涌出,顺着骨杆流淌,浸透黑发笔毫。
她以血代墨,在青石板上缓缓写下三个字:
我愿意。
字成刹那,火起无声。
赤焰自血迹燃起,非红非橙,而是近乎幽冥之蓝,沿着命图纹路迅速蔓延,烧尽半幅残卷。
焦痕之中,竟浮现一线清明——原本混乱的命线微微归位,紫微星影重现微光,仿佛命运之轮在剧痛中重新咬合齿轮。
线清望着那燃烧的血字,“你竟真肯舍弃……”她低语,“这一笔,不只是让渡律权,更是斩断了你作为‘判官’的根本印记。从此以后,你再不能直接开启冥途审判,也无法再调动亡魂集体意志。你成了……介于生死之间的‘异类’。”
沈青梧缓缓起身,掌心血痕未止,却唇角微扬。
“我不需要做高坐云端的判官。”她望向宫阙深处,那里有无数冤魂徘徊,“我只需要,还能听见他们说话。”
三日后,圣旨颁行天下。
“听冤台”正式纳入礼制,设提点官一职,专理民间沉冤、宫闱旧案,直奏天子,百官不得干预。
诏书末尾,赫然写着三个字:沈青梧。
宣旨太监声音洪亮,群臣哗然。
区区八品才人,无宠无势,竟得掌如此要职?
有人冷笑,有人忌惮,更有人已在暗中谋划如何毁她于未立之际。
她不言不语,缓步登台。
风起时,素衣猎猎,宛如孤鹤临渊。
百姓跪拜呼喊,声浪如潮,她却只静静望着远方宫道。
忽有一名小宦官踉跄奔来,满面尘灰,怀中捧着一只粗陶灯,灯火已熄,唯余冷灰。
“回禀娘娘!”他扑通跪下,声音颤抖,“乱葬岗的老守尸人……临终前托我送来此灯,说是要交给‘那位替死人说话的娘娘’……他说,这灯,等了十五年。”
沈青梧神色微动。
她俯身接过陶灯,指尖轻抚灰烬,忽觉其中隐有微弱脉动——极淡,极远,却熟悉得令人心悸。
就在她将灰烬撒向风中的瞬间,皇宫深处,乾清宫偏殿内,萧玄策猛然按住胸口,面色骤变。
竖瞳虚影在他皮下剧烈挣扎,金芒暴涨,似要破肉而出!
剧痛如刀绞心肺,他却死死咬牙,未曾吭声。
而在高台上,沈青梧缓缓转身,遥望宫殿方向。
唇瓣轻启,无声吐出两字:
别怕。
风卷灰烬,四散而去,不知所踪。
唯有夜空一角,星辰悄然亮起,像是被唤醒的誓约之眼,正一盏接一盏,缓缓睁开。
当夜,她于听冤台值房翻开第一卷积案。
黄纸残破,墨迹斑驳,标题仅余半句:“……婢阿菱,涉春晖殿投毒案,凌迟处决,尸骨无收。”
她指尖停在“阿菱”二字上,眉心微蹙。
这个名字……为何,让她心头突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