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听冤台值房的雕花窗棂,卷起案上泛黄纸页的一角。
烛火轻晃,映照出沈青梧沉静如水的脸庞,唯有指尖停在“阿菱”二字上时,微微一颤。
这个名字像一根锈钝的针,缓慢地扎进记忆深处——不是她的记忆,而是那些附着于她魂魄边缘、不肯散去的残响。
她闭目,凝神,任由体内残存的冥视之力逆流而上。
血脉中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细丝从骨髓里抽出,牵连着阴阳两界的缝隙。
眼前骤然一暗,随即浮现出破碎的画面:
血色浸透粗麻衣裙,铁链拖过青石阶,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一个瘦弱的身影被押赴刑场,十指俱断,指甲翻裂,却仍挣扎着抬头,望向东六宫某处紧闭的朱窗。
唇瓣开合,无声呢喃:“娘娘……孩子……我还想护住那个孩子……”
画面戛然而止。
沈青梧猛然睁眼,冷汗已湿透背脊。
她低头看向手中卷宗,那行残缺批语此刻显得格外刺目——出自先帝朱笔,墨迹深重如血:“勿再提。”
可这四个字越是森严,越像是在掩埋什么活生生的东西。
她站起身,素衣未换,步履却坚定如刃破冰。
翌日清晨,她便携卷前往礼部调取全档,却被尚书亲自拦于宫门之外。
“才人莫要执迷。”老臣面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此案牵涉皇室秘辛,十五年来无人敢问,非是无因。你如今虽掌提点官之职,但有些门,开了便是祸端。”
“若门后关的是冤魂呢?”沈青梧淡淡反问,目光如刀锋扫过对方眼底,“她们不会说话,只能靠我来叩门。你们封得住卷宗,封不住她们死前最后一句‘娘娘’。”
老尚书脸色微变,还想劝阻,她已侧身而过,身影没入宫道深处,不留半分退路。
消息传至乾清宫时,萧玄策正独自立于殿前丹墀之上,手中握着一枚玉佩,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他听着内侍禀报,神色不动,唯有一瞬,眼底掠过难以察觉的波澜。
片刻后,一道旨意下达:召提点官沈青梧觐见。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如绷紧的弓弦。
“此事朕已下令封存。”他坐在龙案之后,语气罕见强硬,眉宇间却藏着疲惫与压抑,“你若执意追查,不只是违逆圣命,更是踏入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沈青梧站在阶下,未跪,未低头,只静静望着他:“陛下,若封存的是真相,那诏书便是遮羞布;若封存的是冤屈,那封条本身,便是罪证。”
萧玄策猛地抬眼。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冻结。
良久,他缓缓闭目,挥袖退下左右。
殿中只剩他们二人,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阿菱……”他嗓音沙哑,几乎不成调,“她侍奉的是朕生母。当年母妃暴毙,宫中皆言急病而亡。三个月后,朕亲审遗体,才发现她腹中已有三个月身孕。”
沈青梧心头一震。
一个即将诞下皇子的贵妃,胎死腹中,却无人察觉?
何等荒唐,又何等可怕。
“朕查过。”他睁开眼,眸底泛红,似有烈焰焚烧,“幕后之人……是你现在所居永宁宫的前任主人。”
沈青梧瞳孔骤缩。
永宁宫前任主位——已废贵妃苏氏,因谋逆罪赐死,满门抄斩,尸骨不得归葬祖坟。
而她,已在那座宫苑住了整整三月。
当晚,月隐星沉。
她孤身踏入永宁宫旧址。
蛛网垂梁,瓦砾遍地,残垣断壁间弥漫着浓重的阴秽之气。
这里不止死过一人,而是怨念层层叠叠,早已形成一处天然的“怨咒结界”。
脚步刚落井台,一股寒意直冲天灵。
就在这时,阴影中走出一道灰袍身影——断言手持铃铛,铃舌断裂,却仍在他掌心轻轻震动。
“你走得太快。”他低声说,“这座宫,吃人不吐骨头。”
沈青梧不语,只点了点头。
断言抬手,将铃铛悬于半空,口中默诵古咒。
刹那间,风起无形,一圈淡金色符纹自地面升起,驱散四周邪祟。
她这才敢靠近枯井。
井口被乱石半掩,腐臭扑鼻。
她俯身搬开碎砖,顺着绳索攀援而下。
越往下,温度越低,指尖触到湿泥时,竟摸到一块硬物。
是一块襁褓残片。
白绢染血,绣着半朵并蒂莲——那是只有皇室近侍才可使用的纹样。
她刚将其捧起,异变陡生!
大量记忆碎片如潮水灌脑:
苏贵妃跪坐镜前,腹部隆起虚假弧度,身旁稳婆低声谄笑:“药已让阿菱服下,三日内必见红……”
深夜密室,阿菱蜷缩墙角,呕出黑血,手中紧攥一张医方——正是太医院院使亲笔所开“安胎汤”,实则堕胎毒!
她挣扎爬向皇后寝宫告发,却被截回,反被扣以“弑君未遂”之罪……
最令人心寒的是,当年验尸定论的主簿,正是如今位列三公、德高望重的太医院院使周怀安!
沈青梧缓缓闭眼,冷笑浮上唇角。
“原来活人也能藏尸十五年。”
她将染血襁褓贴身收好,攀绳而出。
断言见她上来,只问一句:“还查吗?”
“查。”她声音冷而决绝,“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有些话,哪怕过了十五年,也必须有人听见。”
夜更深了。
远处听冤台灯火未熄,似一颗孤星悬于宫城边缘。
而在皇宫另一端,乾清宫偏殿内,萧玄策猛然咳出一口鲜血,胸前竖瞳虚影剧烈跳动,几乎撕裂皮肉。
他咬牙撑住龙柱,望向永宁宫方向,低声道:“青梧……这一次,别再一个人往前走了。”
风过宫阙,无人应答。
唯有那块染血的襁褓,在她袖中静静燃烧着十五年的沉默。
而明日午时,听冤台钟响之时,它将成为第一块砸向谎言的石头。
(续)
翌日午时,听冤台。
铜钟撞响三声,余音如刀,割裂了宫城上空凝滞的云层。
百姓自四面八方涌来,挤满了朱雀大街两侧,连宫墙上的守卫都悄然侧目。
谁都知道——今日提点官沈青梧要审的,不是活人,而是十五年尘封的死局。
她立于高台之上,素衣如雪,袖口微动,缓缓取出那块染血的襁褓。
白绢早已泛黄,唯有那半朵并蒂莲仍刺目如新,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旧伤。
“此物出自永宁宫枯井之下。”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字字钉入人心,“它曾裹着一个未及见天日的皇嗣,而它的母亲,名叫阿菱。”
台下一片死寂。
“阿菱,原为先帝贵妃侍女,因揭发堕胎阴谋,反被构陷‘弑君未遂’,十指尽断,押赴西市斩首。尸骨无存,魂不得安。”沈青梧抬眼,目光直刺太医院方向,“而开具‘安胎汤’药方、实则投毒之人——正是当朝三公之一,太医院院使,周怀安!”
人群哗然!
老太医颤巍巍出列,脸色铁青:“妖言惑众!老臣行医五十载,岂容你一介女流污我清名?此案早有定论,死者伏法,卷宗封存,何来冤情?!”
他声嘶力竭,手中手指却微微抽搐。
沈青梧不语,只轻轻点头。
断言自阴影中走出,灰袍猎猎,手中断裂铃铛再度抬起。
他闭目,唇间吐出古老咒言,每一个音节都似从地底爬出,带着腐土与亡者的气息。
“召——残识归位!”
铃未响,魂已至。
半空中,一道纤细身影缓缓浮现——单薄粗衣,十指血肉模糊,脸上泪痕未干,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初雪。
是阿菱。
她嘴唇微启,无声重复着那句临终遗言:“娘娘……孩子……我还想护住那个孩子……”
百姓跪倒一片,有人掩面痛哭,有人怒吼拍地。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悲恸中,异象再生!
半空中,一道淡若烟霞的身影悄然浮现——线清。
她已近乎透明,命纹梭在指尖飞速旋转,金线穿梭如织,将阿菱的冤情、沈青梧的证词、断言的召魂咒、甚至围观百姓的悲鸣,尽数编织成一道璀璨命谕。
金光贯日,篆文浮现:
“死者之名,不得湮灭!”
刹那间——
京城内外,数百盏陶灯无风自亮!
那是当年受过阿菱施粥救病的贫民,是曾得她半夜送药的老妪,是她偷偷塞过铜板的孤童……他们不知何故心有所感,纷纷点亮家中旧灯,遥遥望向宫城方向。
万家灯火,汇成星河。
“阿菱无罪——!”
声浪如潮,撼动宫宇,连乾清宫的琉璃瓦都在震颤。
就在命谕彻底成型的瞬间——
萧玄策猛然踉跄一步,扶住殿柱,喉头腥甜翻涌,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胸前衣襟寸寸撕裂,一道竖瞳虚影剧烈搏动,仿佛有另一双眼睛正疯狂挣扎,欲破体而出。
那是他强行以帝王龙气镇压冥途反噬太久的代价——如今因沈青梧引动清明司命盘之力,天地律动,他的躯壳终于濒临崩溃。
“青梧……”他低唤,声音几不可闻。
她听见了。
转身,疾步奔去,在众人惊愕目光中,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帝王。
掌心覆上他心口,她低声,却字字清晰:“你说过,怕错过我的眼睛。”
话落,她竟主动催动体内残存的律网之力,将那股暴虐的反噬之流,生生导入自己经脉!
剧痛如万针穿心,她双目瞬间渗出血丝,唇角溢血,身形晃了晃,却仍挺立如松。
她扬起头,面向苍天,宣告如雷:
“今日起,阿菱之名,载入《贞烈录》,永享香火祭祀!她的冤,由我判;她的名,由天下记!”
风止,灯明,魂安。
可她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
倒下的前一秒,她看见线清在半空中对她微笑,命纹梭最后一道金线,悄然缠上她的脊骨,隐没不见。
七日后,御医院束手无策。
唯有断言站在床前,望着她沉睡的脸,轻叹一声:
“她把律网锁进了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