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的呼吸像一根悬在风里的丝线,轻得几乎断绝。
七日不醒,脉象如游于蛛网,御医院轮番会诊,银针扎过、汤药灌下,皆如泥牛入海。
太医们跪在殿外磕头请罪,说人已油尽灯枯,魂魄离体已久,只差一口气未散。
唯有断言站在床前,指尖轻触她腕间命脉,眼中掠过悲悯与敬意。
“她不是快死了。”他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地底渗出,“她是把律网锁进了骨头里。”
这话无人能懂。
唯有半空中浮现出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线清。
她的形体已薄如晨雾,命纹梭在指间缓缓旋转,金线若隐若现,缠绕着沈青梧沉睡的轮廓。
她俯身,指尖抚过沈青梧冰凉的额角,声音轻得像梦呓:“你想活着……就得有人替你走进冥途。”
话音落时,乾清宫内烛火齐灭。
萧玄策立于案前,手中朱笔停顿片刻,最后一笔落下——传位诏书已成。
他将密诏投入铜炉,火焰腾起,映照他苍白的脸。
那些他曾用来掌控后宫、牵制朝臣、镇压异端的暗令,此刻尽数化为灰烬。
他只留一句墨迹未干的话:“朕去接她最后一程。”
黑袍加身,帝王褪去龙冠,孤身踏入夜色。
他手中握着一支白骨为杆、黑发为毫的笔——那是沈青梧曾用以书写冤状的判官笔,如今笔身布满裂痕,仿佛随时会碎。
与此同时,永宁宫枯井旁,断烟早已布阵完毕。
铃铛无舌,却在他掌心震颤不止。
他割开手掌,以血为墨,在井口画下破界符。
每一笔落下,地面便浮现一道古老篆文,幽光流转,似有万千亡魂在低语。
线清飘然落地,命纹梭轻轻一旋,竟缓缓融入清明司命盘核心。
刹那间,整座京城数百盏陶灯同时明灭,如同群星眨眼,天地气机为之共振。
井底深处,一只巨大的竖瞳缓缓睁开。
冥途之门重现人间。
可那入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且进去者,永不复返。
萧玄策踏步上前,黑袍猎猎,目光决然。
他已不是帝王,只是一个想把她带回来的男人。
“让开。”他声音冷如寒铁。
断言横身挡住,灰袍翻飞:“你是人间律的象征,是天下秩序的锚点。你若亡,山河动荡,万民将陷于乱世。”
萧玄策冷笑:“我这一生,何曾为自己活过一日?”
断言不答,只是缓缓摘下颈上佛珠。
十八颗金光流转的念珠,一颗一颗碾碎于掌心。
每碎一颗,他身上金光便黯淡一分,肉身也开始透明。
“我本是轮回外之人,守门千年,只为等一个能重启冥途的契机。”他笑了,笑容干净得不像这世间的人,“今日,我愿撕毁佛契,还我当年未能救下那一车冤魂的债。”
话音未落,他猛然跃起,纵身扑向那道狭窄的光门。
冥途震荡,井底竖瞳剧烈收缩,仿佛在抗拒这违逆天规的献祭。
可断言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冲入其中。
“告诉她……”他的声音在虚空回荡,越来越远,“赶尸路上,不必再背那么重。”
轰——
门闭。
冥途稳定展开,阴气凝而不散,律网重新铺展于天地之间。
而断言,彻底消散,连一丝残识都未曾留下。
就在这瞬间,沈青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躺在床榻上,看似毫无知觉,意识却已坠入一片混沌深渊。
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见自己十岁那年,师父蹲在乱葬岗边缘,指着一堆白骨教她辨认死因:“听魂不在耳,而在心。你要学会,和亡者共痛。”
她看见第一个来找她的冤魂,是个被活埋的小宫女,蜷缩在墙角哭泣,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饼:“姐姐,我没偷东西,我只是饿……”
她看见某个雪夜,自己咳血昏倒在听冤台下,醒来时肩上披着一件玄黑大氅,炉火微亮,萧玄策坐在案前批奏折,头也不抬地说:“别死,你还欠朕一个答案。”
这些画面如针,刺进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不知道这是生的召唤,还是死前最后的回光。
但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回来了。
不是力量,不是记忆,而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温度。
沈青梧的意识在无边黑暗中浮沉,仿佛被无数亡魂的低语裹挟着坠入深渊。
可就在那最深的寂静里,画面如星火燎原般燃起。
她看见十岁的自己蹲在乱葬岗边缘,冻得发紫的手指拨开覆骨的枯叶。
师父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听魂不在耳,而在心。”她那时不懂,只觉得那些白骨森然可怖。
直到第一个冤魂出现——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宫女,手里攥着半块冷饼,哭得喘不过气:“姐姐,我没偷东西,我只是饿……”她的心猛地一颤,那是她第一次为别人的死而痛。
画面流转,雪夜听冤台下,寒风割面,她咳出的血染红了判官笔尖。
意识模糊之际,肩头忽落一件玄黑大氅,炉火微亮,萧玄策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头也不抬,声音却穿透风雪:“别死,你还欠朕一个答案。”
她曾以为那是权谋的试探,是帝王惯用的笼络手段。
可此刻回想,那夜的火光太暖,他的背影太静,像一座孤城,在漫天风雪中为她撑开一道生门。
而后,万千百姓手执陶灯,沿街而立,灯火连成河,照亮她归途。
他们不认识她,却因她断过的案、昭过的冤,自发点燃这一盏盏命灯。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的“判”,不止是地府律令,也是人间所托。
最后一幕,线清飘然而至,形体几近消散,唯有一缕执念不灭。
她将命纹梭轻轻放入沈青梧手中,金线缠绕指尖,如命运重新织就。
“现在,轮到你选择谁该被铭记。”她说完,身影如雾散去,只留下一句轻叹,“记得,便是活着。”
猛然间,沈青梧呼吸一滞,像是被人从深水里捞起。
阳光透过藤花枝叶洒落脸上,斑驳温暖。
她睁开眼,身下是软草,头顶是满树初绽的紫藤,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如一场温柔的雨。
“她说园”——这个名字,是她重生后亲手题写的。
她缓缓坐起,指尖触到身旁一块温凉石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皆是她曾审判超度的冤魂。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被掩埋的真相,一场无声的呐喊。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而稳。
她抬眸望去,萧玄策正缓步走来,一身黑袍,不似帝王,倒像守夜人。
他胸前再无旧日绞痛,眼神清明如洗。
百姓不知,那一夜真正踏入冥途的是他——不是作为牺牲者,而是以“律法践行者”之名,接受审判后被允为冥途与人间的信使。
自此每年清明,他必消失一日,归来时袖中总夹着一片写满冤情的纸叶,递给她,说:“今日,有人托我带话。”
她接过,从不问来源。
风起,花落如雪。
小女孩仰头望着她,稚声问道:“娘娘,你说的话真的都会实现吗?”
沈青梧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着远处那道沉默而坚定的身影,唇角微扬,声音轻却笃定:
“你看,有人一直在替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