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未亮透,宫门初启。
早朝钟声撞破寒雾,百官列队入殿,肃立两厢。
金砖映着微光,冷得像死人的眼。
御史中丞出列,袖中抖出一卷账册,声如裂帛:“臣弹劾户部侍郎周承远,自去岁黄河决堤以来,侵吞赈灾银一百二十万两!钱粮流向皆有凭证,账目勾连十七州府,铁证如山!”
满殿哗然。
周承远面色惨白,踉跄上前欲辩,话未出口,忽地双目翻白,仰面倒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止。
太医急召入内,片刻后叩首奏报:“侍郎突发心疾,药石无救……已然暴毙。”
皇帝萧玄策端坐龙椅,眉眼不动,只淡淡道:“厚葬吧。”
遗体即刻抬往城外火化,灰烬装入黑檀匣,由家人领回安葬。
一道圣旨下来,此案就此封存。
可消息才传到“听冤台”,沈青梧正倚窗饮茶,听见小宦官低声禀报,手中瓷杯轻轻一顿。
她笑了。
唇角微扬,却无半分暖意,反似刀锋划过冰面。
“烧得太快的尸,多半不是真死。”她放下茶盏,指尖轻敲窗棂,一字一句,如念赶尸人口诀,“活人怕火,死人不怕疼——若真是病亡,何须急着焚骨扬灰?”
她起身披衣,素白衣裙拂过门槛,身影悄没入晨雾之中。
半个时辰后,那副骨灰匣已被悄悄取来。
她在院中设案,不燃香火,不请神明,只掬一捧昨夜积下的露水,缓缓洒在灰烬之上。
灰遇湿而散,层层铺开,如雪落荒原。
她俯身细看,目光如针,一寸寸扫过每一粒残渣。忽然,指尖停住。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颅骨碎片,夹杂在焦灰之间。
她以银镊夹起,在晨光下细细端详——骨面极细微处,有一道锯痕,呈波浪状,深浅不一,绝非火焚所致。
是活体开颅。
刀具迟疑,手法生疏,应是临时找来的庸医操刀,割脑伪造猝死症状,再迅速焚尸灭迹。
真正的周承远,此刻或许正藏于某处密室,苟延残喘,等待风头过去。
沈青梧将骨片收入锦囊,转身直奔刑部。
验尸录上,太医院院使亲笔签字,墨迹端正,毫无异样。
她凝视良久,忽觉不对——这字形虽似,却少了那份独有的滞涩。
线清的残识悄然浮现,透明的身影立于她肩畔,声音缥缈如烟:“那人三年前随先帝征北狄,右臂中箭,筋脉受损,提笔时必有微颤,尤以收笔为甚。”
沈青梧眸光一冷。
当晚宫宴,春寒未退,殿内却暖香浮动。
她亲自向皇帝请命,为太后祈福设斋醮,请院使当场书写安神药方,供奉佛前。
众人不解,只道她敬老尊医,未曾多想。
院使执笔研墨,神情自若,写下几味药材。
末了最后一字收尾,笔尖轻挑——
就在那一瞬,沈青梧瞳孔微缩。
字尾微微一抖,如蛇尾轻摆,转瞬即逝。
几乎同时,萧玄策坐在上首,不动声色抬手,示意内侍换茶。
新上的碧螺春刚倾入杯,水面竟浮起一丝极淡的朱砂红,旋即隐没,仿佛幻觉。
唯有沈青梧看见了。
那是隐墨。
用特制药水调和朱砂写成底稿,干后无痕,遇热则显。
院使抄写的药方,根本不是原创,而是照着早已备好的范本描摹!
她垂眸,掩住眼底杀机。
次日清晨,京城百姓再度涌向“听冤台”。
高台之上,一副漆黑空棺静静摆放,棺内铺着三层细沙,黄、白、灰,分明如阶。
沈青梧立于台心,素衣胜雪,发间无钗,唯额前一道青光隐隐流转。
“今日不开禁门,不召亡魂。”她声音清冽,响彻全场,“我审活人。”
台下惊呼四起。
她抬手,指向殿外:“请太医院院使,登台一叙。”
院使脸色骤变,却被两名禁军稳稳扶上高台。
他强作镇定,冷汗却已浸透里衣。
“大人不必紧张。”沈青梧微笑,“只需走过此棺,若心中无愧,沙不动,自然无事。”
有人冷笑:“妖术惑众!”
她不恼,只轻轻挥手。
风起刹那,细沙无声流动。
院使咬牙踏上棺盖第一步。
脚落之处,中层白沙忽然如活物般蠕动,粒粒汇聚,转瞬间凝成一个大字——
全场死寂。
紧接着,沙面震颤,字迹不散,反而愈发清晰,边缘锐利如刻。
院使双腿一软,扑通跪倒,额头磕在棺沿,颤抖如筛。
“我说……我说!”他嘶吼出声,泪涕横流,“是周承远买通我,给他做假死之术!颅骨切开取脑,再用药令其昏厥,伪装暴毙……火化的是替身!他还活着!藏在城南别院地窖里……我只是贪财……我不是主谋啊!”
沈青梧静静看着他,眼神却越过他的头顶,望向高台尽头。
那里,萧玄策不知何时已悄然落座。
玄袍金带,面容沉静如渊。
他听着每一个供词,指节却在扶手上慢慢收紧,直至泛白。
每一声招供落地,他心口便如遭重锤。
旧伤未愈,此刻竟隐隐裂开,皮下那道竖瞳印记灼烫如烙铁,仿佛有冥河之水正逆流而上,与天地间的律网共鸣震荡。
他知道——
她越界了。
阴判涉阳政,破的是千年禁忌。
可她走得坚决,一步未退。
就像那天雪中跪倒的背影,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把真相钉进这吃人的世道里。
夜风穿廊,吹得乾清宫檐角铜铃轻颤,似有若无的嗡鸣在寂静中回荡。
萧玄策端坐龙椅,指尖仍压着那道尚未批阅的密折,目光却落在殿门之外——那里,一道素白身影正缓步而来,踏过青砖如履冥途。
沈青梧来了。
她未施粉黛,衣袂染霜,仿佛刚从一场幽冥审判中归来。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像是畏惧她的气息。
她行至御前,并未下跪,只微微颔首:“陛下深夜召见,可是嫌我今日审得太干净?”
萧玄策抬眸,眼底深不见底。
他看着她,像在看一柄出鞘的刀,锋利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掌控。
良久,他才缓缓将密折推至案前,声音低沉如钟鸣地底:“东宫少傅近日举止异常,有人密报其私藏前朝玉玺。此物若现,便是谋逆之证。朕信不过刑部,也信不过大理寺……但朕信你的眼睛。”
沈青梧垂眼看向那折子,没有立刻接。
她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你怕我死?”她忽然开口,嗓音如刃划冰,“还是怕天下乱?”
殿内死寂。
萧玄策不答,只是静静望着她。
他的指节再度收紧,心口那道隐痕又是一阵灼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欲破体而出。
他知道,那是律王的警告——阴判干预阳政,已触逆鳞。
若再进一步,不只是她会灰飞烟灭,这整个王朝的命格都将动摇。
可他不能拦她。
只能引她。
沈青梧终于伸手,取走密折。
指尖与黄绢相触的刹那,她眸光微闪,似有所觉,却又不动声色。
她转身离去,步伐不疾不徐,背影孤绝如雪中独行。
三更天,城西乱葬岗。
荒草蔓生,枯骨遍地,狐鼠夜啼,怨气凝成薄雾,缭绕于残碑断冢之间。
这里曾是她重生之地,也是她与地府签下契约的祭坛。
泥土之下,埋着无数无声呐喊的灵魂。
她盘膝而坐,闭目调息,任寒风割面。
突然——
风止。
万籁俱寂。
连虫鸣都消失了。
一缕极细微的铃声,自井底深处悠悠浮起,断断续续,如同梦呓。
是断言,在提醒什么。
“真正的案子,从来不在纸上。”那虚渺的身影飘散在空中,转瞬即逝。
沈青梧睁开眼。
月光惨白,照见她眼中幽光流转。
她环顾四周,低声呢喃:“我知道……你们都想说话。”
话音落下,大地微震。
脚下的泥土忽然松动,窸窣作响。
一截布条,缓缓从腐土中探出,像是被人从地底一点点拽出——边角撕裂,浸透暗红血渍,质地细腻却诡异柔韧,纹路呈螺旋缠枝,暗合某种古老的祭祀图腾。
她俯身,指尖轻触。
寒意刺骨。
那布,竟不是凡物织就。
她缓缓将它拾起,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封来自地狱的请柬。
远处,一道透明的身影悄然浮现,线清立于风中,凝视那布角良久,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沉默。
而此刻,紫禁城最深处,乾清宫井底,那枚沉眠多年的铃铛,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