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乱葬岗的风停了。
沈青梧站在坑边,火折子在手中微微发颤,昏黄的光晕映着她苍白的脸。
那光太弱,却已足够照亮坑底——层层叠叠的骸骨堆成小山,每一具都戴着沉重铁枷,颈骨扭曲断裂,齿痕深陷,像是临死前曾疯狂啃咬过什么。
他们不是自然死亡,是被活埋、窒息、挣扎至死的祭品。
壁上刻字尚未风化:“癸未年,选童男女七十,祭龙脉安。”
七个字,像七把刀,一字一字剜进她的心。
她的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白骨黑发笔的残鞘,那里曾插着命纹梭,如今空荡如枯井。
可就在这寂静中,一股极细微的震动自地底传来——三短一长,节奏清晰,断断续续,却执拗不息。
赶尸人报平安的暗号。
她猛地蹲下身,将耳朵贴近石壁,心跳几乎撞出胸腔。
“有人还活着?”她喃喃出口,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线清的残识骤然浮现,透明的身影飘在她肩头,眼神惊惧:“不是活人!是记忆在重复!”话音未落,她指尖一颤,一道幽蓝丝线自袖中激射而出——命纹梭残识自动飞出,在空中急速穿梭,织出一段模糊影像:
阴雨夜,山路泥泞。
一群孩子被粗麻布裹住口鼻,手脚捆缚,一个个塞进漆黑棺材。
他们眼中无泪,只剩麻木的恐惧。
其中一名少年拼尽全力撞向棺盖,指节破裂,血染木板,发出沉闷的敲击声——三短一长,正是此刻地底传来的节奏。
而押送队伍末尾,一个披着油蓑的老者默默跟行,背影佝偻却坚定。
那是她的师父,前世最后护送的那批“货物”,也是她命运崩塌的起点。
画面戛然而止。
沈青梧跪坐在地,浑身冷汗浸透衣衫。
原来不止是冤魂滞留,是那段被掩埋的真相,早已渗入大地血脉,成了这片土地本身的记忆。
“殉衣……”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布条,指尖摩挲那螺旋缠枝纹路,“宫中内廷织造,专用于祭祀活人的衣料,三十年前就被先帝下令焚毁封存。”她抬眸,目光如刃,“现在它从地下爬出来,说明有人挖开了不该碰的东西。”
线清轻声道:“这不是冤魂想出来,是有人把门从下面打开了。”
沈青梧缓缓起身,眼神冷得像霜。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地脉被扰动,冥途与阳世的界限正在崩裂。
若不及时封印,怨气逆冲,整个皇城都将沦为死域。
可她不能退。
那些孩子没有名字,没人记得他们是谁,甚至连尸体都没能完整出土。
他们的魂魄被困在此地百年,不得超度,只因世间无人为他们点过一盏灯,念过一声名。
而她是清明司命盘最后的执掌者。
是审判者,也是引渡人。
“你们想要说话,我就让你们说个够。”她低声呢喃,声音不大,却仿佛穿透了时空。
她取出随身匕首,划开掌心,任鲜血滴落于坑壁之前。
指尖蘸血,一笔一划,开始书写第一个名字。
血珠滚落,沿着刻痕滑下,竟未立刻干涸,反而像活物般微微蠕动,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渗入石缝。
每写一字,胸口便是一阵剧痛,阳气飞速流逝,眼前阵阵发黑。
她知道这是反噬,是地府律令对逾矩者的警告。
但她没有停下。
因为就在她写下第三个名字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铃响。
遥远,缥缈,似从紫禁城深处传来。
是断言。
那枚沉眠于乾清宫井底的铃铛,竟在回应她的血书。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卷着腐土与枯叶扑面而来。
远处守卫已纷纷后退,面露惊惶——他们看不见魂魄,却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重,仿佛整座地宫都在呼吸。
沈青梧咬牙继续书写。
第十七个名字落下时,脚下的地面猛然一震。
坑底堆积的骸骨无声挪移,竟缓缓排列成行,朝向她所在的方向。
某一具白骨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续)
血,一滴,再一滴,砸在坑壁上,像钟摆敲在死寂的时光里。
沈青梧的手指早已冻僵,可她没有停。
白骨黑发笔的残尖刺进掌心最深的那道伤口,蘸着尚未凝固的血,一笔一划,将那些被岁月抹去的名字重新刻回人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魂魄里撕下来的,伴随着阳气的飞速流逝,眼前不断浮现出重影——是前世赶尸途中看到的、被丢弃在山崖下的童骸;是师父背影消失在暴雨中的最后一幕;是线清在命纹梭碎裂前,那一声凄厉的“别写!”。
可她不能不写。
名字,是人活过的证据。没人记得他们,他们就真的死了两次。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林三郎”三字刚成形,整座地宫猛然震颤,仿佛沉睡百年的巨兽睁开了眼。
地下传来一声悠长而悲怆的呜咽,不是风,不是雷,是无数喉咙同时开合,却发不出声的呐喊。
就在此刻,紫禁城深处,乾清宫井口波光骤裂!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破水而出,带着湿冷阴气,如流星般疾射而来。
它悬于乱葬岗坑口之上,嗡鸣不止,铃舌无风自动,发出断续却清晰的节奏——正是三短一长,赶尸人之间的平安讯号,也是那夜孩子们最后敲出的求救。
“断言……”沈青梧抬头,唇角竟扬起一丝极轻的笑。
下一瞬,铃音炸响!
不是声音,是灵魂的共振。
一道苍老而破碎的魂音在虚空炸开:“他们不是要出来——他们只想被人听见!”
刹那间,天地变色。
京城千家万户中,所有陶制灯盏无火自明,橘黄微光次第亮起,如同星河倒灌人间。
百姓莫名惊醒,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酸楚与牵挂,纷纷披衣出门,手捧家中旧陶灯,面朝乱葬岗方向伫立。
然后,他们开口了。
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被轻轻念出。
“陈阿满。”
“李小娥。”
“赵六斤。”
“周九娘。”
声浪如潮,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冲散百年积压的怨雾。
那层层叠叠的骸骨不再颤抖,反而缓缓合十,头颅低垂,像是终于等到了一场迟到的祭拜。
坑底铁枷寸寸断裂,化作黑灰随风飘散,而那些曾被困于痛楚中的魂灵,在万千声呼唤中渐渐泛起微光,如萤火升空,悄然消散。
超度,不是靠法器,不是靠符咒。
是被记住。
沈青梧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黑血,手中的白骨黑发笔“啪”地碎成齑粉。
她的生命力几近枯竭,指尖冰凉如死,意识在崩溃边缘浮沉。
可她嘴角仍挂着笑——那是清明司命盘执掌者独有的傲慢:我不赦你,但我也不会让你彻底湮灭。
天边微光初现。
晨风拂过废墟,带来第一缕阳光。
轰然一声,地宫彻底塌陷,尘土如幕落下,将一切秘密重新掩埋。
唯有一块新立的石碑静立原地,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稚拙却清晰的名字。
萧玄策踏着残土走来,玄色龙袍染尘,眉宇间却少见地透出一丝后怕。
他一把将她冰冷的身体搂入怀中,将她颤抖的手紧紧揣进自己胸口贴身的暖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以后这种事,让我先下。”
沈青梧靠在他怀里,望着东方升起的日光,呼吸微弱却平稳。
她轻轻摇头,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说错了。不是你先下……是我们一起上来。”
风掠过碑林,似有无数笑声远去。
而在皇宫最幽深的藏经阁夹层,那枚沉寂已久的清明司命盘,最后一道星光悄然熄灭。
因为它知道——
这片土地,终于有人愿意替它继续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