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藏着密信的油布包裹送出后,便沉入了无尽的等待。
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北暖阁内,药味混合着陈旧的熏香,凝结成让人有些不适的甜腻。
允堂此时不再临窗久立,安静地坐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早已翻烂的诗集,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间,而是穿透书页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的咳嗽愈发严重,有时一阵剧烈的呛咳会让他蜷缩起身子,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额角常常布满虚弱的冷汗。
常德看得心惊肉跳,太医署送来的汤药几乎成了每日唯一的支撑,允堂清楚,这具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必须在这之前,看到那封信引来的回响。
收夜香的老内侍依旧每日准时出现,推着那辆散发着异味的小车,佝偻着背,沉默地来去,仿佛那日槐树下的短暂插曲从未发生。
但允堂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目光,比以往更加多了。
沈煜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许不是那封信本身,而是他之前索要澄心堂纸的举动,引起了这位精明首铺的警惕。
果然,几日后的清晨,张敬贤亲自出现在北暖阁。
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生面孔小太监。
“殿下,”张敬贤躬身行礼,语气是一贯的恭谨。“陛下出征前惦念殿下安危,沈大人更是关切殿下玉体。考虑到常德年事已高,伺候难免有所不周,特地从内务府新拨了两个伶俐懂规矩的小子过来,帮着照料殿下起居。他们略通医理,也好随时照应。”
允堂抬眸目光淡淡扫过那两个垂首肃立的小太监。
他们年纪不大,身形单薄,但站姿稳当,呼吸绵长,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定然是训练有素的锐利。
什么略通医理,不过是加派来就近监视的眼线。
允堂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张敬贤松了口气,转头叮嘱了几句“好生伺候”之类的话,便退下了。
从那天起,北暖阁内便多了两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他们做事勤快,言语谨慎,对允堂的伺候甚至比常德更加周到细致,但那种时刻被窥探的感觉让允堂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紧绷脆弱起来。
沈煜这是在收紧缰绳。
在他不确定那点微弱的火苗会引向何处时,选择将他牢牢控制在掌心。
允堂配合着这监视,表现得愈发安分守己、按时服药,安静用膳,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就像真的已经接受了这命运,等待着生命一点点耗尽。
可在那看似麻木的眼眸深处却暗藏着炽烈。
北境的战报断断续续,好坏参半。
南烁大军与呼衍灼的主力在落鹰峡一带再次对峙,双方伤亡皆是不小,但谁也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
僵持的战局消耗着南烁的国力,也消磨着朝臣的耐心。
文华殿内,沈煜看着最新送来的军报,眉头紧锁。
陛下的耐心正在耗尽,用兵越发急躁,这绝非吉兆。而朝中,以崔御史为首的主和派,虽然不敢明着反对陛下亲征,但私下里的串联和抱怨之声,已然渐起。
若战事再拖延下去,恐生内变。
更让沈煜忧心的是重华宫。
十五殿下近日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他感到不安。
那日索要澄心堂纸的举动让他选择加派了人手监视,却并未发现任何实质性的异动。
“张敬贤。”沈煜放下军报,声音低沉。
“属下在。”
“看好重华宫,尤其是那两个新去的。十五殿下任何细微的异常,哪怕只是多咳嗽了一声,多看了一眼窗外,都要立刻报我。”
“是。”
沈煜走到窗前,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要变天了。无论是北境的战局,还是这诰京城内的暗涌。他得确保,在陛下凯旋,或者……在局势彻底失控之前,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就在这内紧外松的压抑氛围中,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悄然传入了诰京。
北境前线,呼衍灼麾下的一支精锐骑兵,在试图绕后偷袭南烁粮草大营时,意外遭遇了一支身份不明的武装袭击,损失折将,狼狈退回。
袭击者来去如风,装备精良,战术刁钻,不似寻常马匪,倒更像……熟手。
这消息起初并未引起太大重视,只被当作边境常见的混乱插曲。
但随后的几天,类似的袭击又发生了数起,目标直指北戎的后勤辎重和小股部队,行动精准狠辣,极大地牵制了呼衍灼的兵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南烁主力正面的压力。
南烁在军帐中接到这些零星的战报,初时以为是边境守军的游击之功,但细查之下,却发现并非如此。那些立下奇功的部队番号模糊,领军将领姓名陌生,仿佛凭空出现的一般。
“查!给朕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帮我们?”南烁盯着舆图,眼中闪过惊疑。
在场的却无人能给他答案。
而在遥远的诰京,重华宫北暖阁内,卧于榻上的允堂,在常德低声念叨着宫中新听来的、关于北境出现“天兵相助”的传闻时,紧闭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指尖在锦被下,轻轻蜷缩了起来。
宫外,终于有动静了。虽然微弱,虽然遥远,但那确确实实是……东远,或者与他有关的人,弄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