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神秘队伍的出现,划破照亮了僵持的战局。
消息辗转传入诰京,在朝堂上激起的议论尚未平息,便又被更多繁杂的政务和前线变幻的军报所压了下去。但对于蛰伏在重华宫深处的允堂而言,这模糊不清的传闻,却像一丝微弱的氧气,注入了近乎窒息的心肺。
允堂每日躺在榻上,在那两个新来小太监无孔不入的注视下,扮演着日渐衰颓、心如死灰的囚徒角色。
汤药的苦涩早已麻木了舌根,咳嗽发作时胸腔撕裂般的痛楚也近乎习惯。但他的大脑,却在绝对的静默与伪装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那支神秘武装……会是东远吗?他不敢深想,怕希望落空的绝望更加致命。但无论如何,宫外确实因他那封信,或者因东远的行动,产生了变数。
允堂开始更细致地利用那两个监视者。
他们不是训练有素的隐卫,只是内务府拨来的小太监,虽被沈煜叮嘱要格外留心,但少年心性,终究有松懈之时。
允堂刻意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对某种江南进贡的软糕的短暂渴望,又或是偶然提起一句幼时听过的、带着独特乡音的童谣。这些看似无意识的言行,如同散落的诱饵,试探着这两个“眼睛”的警惕性和背后传递消息的渠道。
他发现,那个稍矮些、名唤小禄子的太监,在他提及江南糕点时,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而另一个叫贵安的,则对乡音毫无反应,记录他言行时却格外刻板认真。
机会,或许就在那片刻的恍惚里。
与此同时,沈煜对北境突然出现的神秘助力,抱有极大的疑虑。
他动用了所有暗线探查,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支离破碎,只隐约指向几股活跃在边境、亦商亦匪的灰色势力,其背后似乎有来自西域乃至更遥远地方的影子,错综复杂,难以深究。
“继续查。”沈煜对心腹下属吩咐,眉头未曾舒展。“还有,重华宫那边,十五殿下近日可有什么特别?”
“回大人,十五殿下一切如常,只是……前日用药时,似乎多问了一句药材产地,提及江南某地,说那里的药材性温,更合他如今的体质。”
江南?沈煜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又是江南。之前是澄心堂纸,如今是药材产地……这位十五殿下,是在漫无目的地怀旧,还是在隐晦地传递什么信息?他总觉得,允堂的安静之下,潜藏着某种他尚未看透的意图。
“告诉小禄子和贵安,殿下任何提及旧事、故地的言语,都要一字不差地记下,速速报我。”
“是。”
秋意渐深,宫里的梧桐叶片片凋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秋雨。
允堂靠在引枕上,手中拿着一本《山海经》,目光却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小禄子和贵安一个在角落整理香炉,一个在门口垂手侍立。
一阵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允堂忽然放下书卷,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格外凶险,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身体蜷缩,呼吸急促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断绝。
常德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拍背顺气。小禄子和贵安也慌了神,贵安立刻就要跑去禀报和请太医。
“水……”允堂挣扎着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指向桌上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声音破碎不堪。“……凉了,换……换盏热的来……要……要上次那种……江南的……云雾……”
小禄子离桌子最近,闻言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拿那冷茶,准备倒掉换新的。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冰凉瓷杯的瞬间,允堂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一凝,如快如闪电地扫过小禄子的手腕内侧——那里,靠近袖口的地方,隐约露出了一小片不同于周围肤色的、略显粗糙的旧疤。
那疤痕的形状……允堂的心跳漏了一拍。
和他记忆中,某种专属于江南沿海地区渔民,因常年拉网、被粗糙绳索反复摩擦留下的痕迹,极其相似!
也就在这一刹那,允堂似乎因为咳得脱力,手臂猛地一软,将枕边一个小小的、用来放置安神香丸的锦囊扫落在地。
锦囊口松开,几粒褐色的香丸滚了出来,滴溜溜地滚到了小禄子脚边。
小禄子正因那“江南云雾”四个字和手腕疤痕被可能察觉而心神剧震,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有了短暂的一瞬交汇。
允堂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分明是两个字——
“救我。”
小禄子捡香丸的动作一僵,飞快地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瞬间闪过的震惊与挣扎,将香丸胡乱塞回锦囊,放回枕边,整个过程不过一两息之间。
贵安此时已走到门口,并未察觉这电光火石间的异常。
“奴才这就去沏新茶,请太医!”小禄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躬身退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暖阁。
允堂重新瘫软在引枕上,闭着眼,胸口依旧剧烈起伏,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清醒与暗示,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只有那放在锦被下、紧紧攥住床单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赌对了。
那小禄子,果然是江南人,而且,并非沈煜的铁杆心腹。那瞬间的眼神交汇,他看到了震惊,看到了恐惧,但也看到了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良知,或者说,是对自身处境的忧虑。
他会怎么做?是立刻向沈煜告发,还是……
允堂不知道。这又是一场赌博,将性命寄托于一个陌生小太监一念之间的赌博。
窗外的乌云愈发厚重,天色暗沉如同黄昏。一场秋雨,终究是无法避免了。
而在诰京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关于北境那支神秘武装的零星消息,正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悄然汇聚。一些模糊的线索开始指向一个沉寂多年的名字,一个本该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前朝遗脉。
风雨欲来,宫墙内外,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