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庄园深处,那栋被称作小白楼的医疗翼内,精密的仪器发出规律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隐约草药混合的气息。谢栖迟——或者说,被困在刘崇瑾躯壳里的千年孤魂——已然在此休养了数日。顶尖的医疗团队24小时轮值,用最先进的科技维系着这具衰老身体的运转,但他知道,真正让这具身体没有彻底崩溃的,是他凭借深厚医理,暗中引导着治疗方向,并开始尝试用庄园内尚存的古种芸香辅以现代药材,徐徐温养那受损的心脉。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靠在病床上,闭目凝神,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几片干燥的芸香叶,试图从中捕捉那一丝与前世相连的、微弱却熟悉的清冽。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医疗翼的宁静。门被轻轻推开,身着休闲西装、风尘仆仆却难掩精干之气的骆铭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看到床上神色虽仍憔悴、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些的舅舅,明显松了口气。
“舅舅,”骆铭快步走到床边,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您感觉怎么样?我接到消息就立刻赶回来了。”
谢栖迟缓缓睁开眼,学着刘崇瑾平日温和而略带疏离的姿态,微微颔首:“还好,劳你挂心。事情都处理完了?”他记得,在刘崇瑾预感自己这次可能熬不过去,紧急入院抢救前,曾叮嘱过骆铭,若有不测,便回国内刘氏老宅,将一样重要的传家宝取来。
“都办妥了。”骆铭在床边坐下,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内层,取出了一个样式古朴、却带有现代密码锁的紫檀木小盒。他神色郑重,一边输入密码打开木盒,一边说道:“您之前嘱托我的事,我不敢怠慢。这就是从老宅宗祠秘柜中请出来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您当时说……若您这次……便让我将此物带在身边,算是……传承。”
木盒开启,里面衬着明黄色的柔软丝绸。骆铭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一枚玉佩。
当那枚玉佩完全呈现在眼前时,谢栖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双鲤造型,首尾相接,温润生光。
玉质是他熟悉的玉质,雕工是他熟悉的雕工。
然而,其中一条鲤鱼,自鱼唇至鱼尾,竟浸染着一种深入玉髓的、黯淡而刺目的红粉色!那颜色,与他记忆中自己流出的毒血,与他服毒自尽前紧握玉佩时感受到的黏腻温热,一般无二!
正是他那枚!那枚他赠与阿砚那块一模一样的、象征着“永结为好”的双鲤玉佩!那枚被他紧握着、沾染了他临终血泪、随他一同埋入无尽黑暗的信物!
轰——!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传来撕裂般的绞痛!监控仪器立刻发出尖锐的警报声!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顷刻间浸湿了额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蜷缩,呼吸变得极其困难!
“舅舅!!”骆铭大惊失色,手中的玉佩差点脱手,他慌忙按下呼叫铃,一把扶住几乎要栽下床的刘崇瑾,声音都变了调,“医生!快!!”他焦急地看向监测屏幕,上面心率曲线正疯狂地波动着。
医疗团队瞬间涌入,一阵紧张的忙碌,药物被迅速推入静脉,氧气面罩覆盖上来。谢栖迟在剧烈的生理痛苦与灵魂的滔天巨震中挣扎,视线模糊地看着那枚被骆铭慌乱中放在床头柜上的染血玉佩,目光如同被钉死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刘娥已死在他之前,他亲手了结了她。这玉佩理应随着他的死亡而被埋没,或是被宫中其他人随意处置,怎会成为刘家的“传家之宝”,还被如此郑重地传承下来?!
是了……刘娥心思缜密,手段狠绝。或许在她死前,就已对这枚象征着谢栖迟对沈执砚痴情的玉佩做了安排?是为了嘲弄他至死不休的执念?还是为了以此警示或控制刘氏后人?亦或是……这玉佩本身,因浸染了他这个精通药石、灵魂蕴含特殊执念之人的心血,而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冥冥中指引着它流落到了守护芸香的刘氏分支手中?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带来的是更深的痛苦与混乱。
“刘老先生,放松,深呼吸……”医生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心脏那要命的绞痛渐渐缓解,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
骆铭一脸后怕地守在床边,紧紧握着舅舅冰凉的手,直到监测仪上的数据重新趋于稳定,才长长舒了口气。“舅舅,您吓死我了……是不是这玉佩……?”他看向那枚染血的玉佩,眼中带着困惑与担忧。
谢栖迟闭着眼,剧烈地喘息着,没有立刻回答。他需要时间平复,更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声音依旧虚弱嘶哑,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垂暮老人的感慨:“没……没事了……只是突然见到这旧物,想起……想起一些祖上的往事,情绪有些激动罢了……”
他示意骆铭将玉佩递给他。
骆铭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入他颤抖的手中。
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那深入玉髓的血色,仿佛还带着千年前的怨憎与不甘,灼烧着他的掌心。他仿佛又看到了阿砚接过玉佩时含羞带怯的眼眸,听到了自己那句最终成为无尽讽刺的祝福……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了官道上那缕混合着芸香的致命毒气,和他饮下毒药时决绝的冰冷……
心脏依旧残留着细密的痛楚,但他紧紧攥住了玉佩,如同在无边大海中抓住了一块浮木。
这枚染血玉佩的出现,绝非偶然。它像是一把钥匙,一个坐标,强烈地印证了他的穿越与这刘氏家族、与这古种芸香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跨越时空的羁绊。
刘娥已死,至少在这个时代恩怨已了。但这玉佩指引他来到这里,绝不会只是为了让他重温痛苦。
他的阿砚……那个同样死于非命、灵魂不知漂泊何处的阿砚……是否也因为某种执念或联系,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种,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部分阴霾与绝望。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尽快让这具身体恢复一些元气,然后动用刘家的一切资源,去寻觅,去追寻!
他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冰冷的玉石下,自己身上那颗衰老心脏缓慢而固执的跳动,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阳光下摇曳的芸香花丛,沉寂千年的眼眸深处,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