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园抢救室中又观察、治疗了数日,待生命体征趋于稳定,身上的各种管路被逐一撤除,谢栖迟——或者说,占据了刘崇瑾身躯的这道古老灵魂——才被转移到一间安静的单人房间。窗外是全然陌生的景致,与他记忆中的汴京恍如隔世。
身体依旧虚弱,心脏带着这具苍老躯壳固有的沉疴,每一次跳动都显得费力。但更让他心力交瘁的,是脑海中两段人生的剧烈冲突与那蚀骨的思念。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陪护的人,帮他寻来一些记载历史的书籍,特别是关于“北宋”、“刘娥”、“沈执砚”的。
当那轻薄如帛、却承载着厚重岁月的平板电脑被送到他手中,当他颤抖着手指,在上面笨拙地划动,搜寻着那些刻入骨髓的名字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找到了。
“章献明肃皇后刘氏”,史书工笔,记载了她从美人到皇后,到垂帘听政的权倾朝野,评价褒贬不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冰冷的文字,仿佛能穿透千年,看到那个在高高凤座上、嘴角噙着冰冷笑容的女人。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沈执砚。
史载寥寥数笔,只言其深受刘后信重,掌宫内事宜,是北宋宫廷中一位颇具权柄的女官,晚年得赐荣休。没有提及她的出身,没有记载她的结局,更没有……任何关于一个名叫谢栖迟的太医,或是一个姓赵的宦官的只言片语。
果然……
谢栖迟缓缓闭上眼,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他早已料到。史书是胜利者的丰碑,怎会为一个专司阴私、最终还被去了根、沦为阉奴的小人物留下笔墨?他谢栖迟的存在,连同他那份不见天日的爱恋与牺牲,早已被历史的尘埃彻底掩埋,无声无息。
那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具名为刘崇瑾的身体,这片千年之后的时空,与他有何关联?
巨大的失落与迷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的阿砚……史书上只说她“荣休”,可他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那她现在又在何处?是早已轮回转世,还是也如他一般,被困在了某个陌生的躯壳里?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股极其熟悉、却又淡薄了许多的清香,幽幽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芸香!
虽然气味远不如他记忆中亲手配制的那般浓郁醇厚,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稀释后的寡淡,但那清冽中透着微甘的底韵,他绝不会认错!这是他谢氏一族世代钻研、也是他与阿砚定情信物双鲤玉佩曾沾染此香的印记!
他猛地精神一振,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缕微光。他开始仔细打量这间病房,不,更准确地说,是之前他“休憩”,或者说,刘崇瑾临终前居住的庄园房间,这也是通过询问护士和翻阅刘崇瑾残留的记忆得知。
空气中,衣物上,甚至一些私人物品间,都隐约残留着这芸香的气息。这绝非偶然!
他强撑着病体,开始更加仔细地阅读刘崇瑾残留的记忆碎片,并结合他能接触到的有限家族信息进行拼凑。
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刘崇瑾所属的这一支刘氏,并非显赫主脉,而是旁系分支,世代隐居,似乎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培育并守护一种古老的“芸香”草本植物。这种芸香,据家族零星记载,源自北宋宫廷,极为珍稀,香气与功效都非后世改良品种可比。或许是刘娥当年为了某种目的。制药、熏香、或是仅仅因为喜爱而下令保留,也或许是后来某位皇帝感念谢氏的某种功劳而特许其家族秘传。
无论起源如何,这种古种芸香,在这支刘氏家族中,被一代代小心翼翼地传承了下来,直至现代,虽已式微,却未曾彻底断绝。刘崇瑾老先生,正是这一代的守护者之一,他毕生心血都倾注在研究、复原这古种芸香的原始香气与药效上。
原来如此!
谢栖迟心中豁然开朗,却又涌起更深的震撼。
他的穿越,绝非随机!这具身体,这个家族,这片土地上萦绕的、属于他与阿砚共同记忆的芸香气味……这一切,都是紧密相连的线索!
如果……如果他的死亡,因着他强大的执念,对阿砚的思念、对未竟承诺的不甘,以及可能与这刘氏家族、与这古种芸香之间存在的某种未知羁绊,是刘娥的诅咒?还是命运的补偿?,使得他的灵魂得以跨越千年,附身于此……
那么,阿砚呢?
她当年被毒杀于官道,是否也带着强烈的执念?她是否也可能……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如同星火,瞬间点燃了他死寂的心湖。
他不再纠结于史书的无情,不再沉溺于自身存在的荒诞。他有了新的目标,一个支撑他在这陌生时代继续活下去的目标——
找到她。
无论她是何种形态,无论她是否还记得前尘往事,他都要找到她。
这芸香,便是他的罗盘,他的灯塔。
谢栖迟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淡薄的芸香,此刻在他闻来,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抚慰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望向窗外陌生的蓝天,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阿砚,无论你在哪里,这一次,维瀚哥哥一定会找到你。
不再是深宫幽魂,不再是卑贱宦官。
以这残存之躯,借这缕千年残香,踏遍这陌生人间,我也要……寻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