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纱帘,悄然铺满房间,将相拥而泣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柔和却悲戚的光晕里。沈清梧跪在床边,额头依旧抵着谢栖迟的手背,仿佛只有这真实的触感,才能让她确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又一个残忍的梦境。
哭声渐止,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和沉重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
谢栖迟用那枯瘦的手,一遍遍,极其缓慢而珍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如同安抚一只受尽惊吓后终于归家的雏鸟。
“阿砚……”他苍老的声音带着耗尽气力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抬起头来,让维瀚哥哥……好好看看你。”
沈清梧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对上他那双盛满了千年风霜与无尽温柔的眼睛。她看到他努力扯出的、一个极其艰难却无比真实的微笑,心口更是痛得无法呼吸。
“告诉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音,“告诉我……那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赵公公……”提到这个称呼,她浑身又是一颤,巨大的悔恨几乎要将她淹没。
谢栖迟闭了闭眼,仿佛也被那沉重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气。再睁开时,眼中是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痛楚,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却始终清澈而坚定。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没有渲染,没有抱怨,只是用最平铺直叙的语气,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
从得知她家变故,到他毅然入宫;从他发现她被刘娥用药抹去记忆,心如刀绞,却不得不与她形同陌路;从他被迫成为“赵公公”,主动揽下所有阴私污秽,只为让她那双已经忘记了他的手,少沾染一些罪孽……
他提到他是如何暗中查访,终于找到了被寄养在云台寺的沈执鸢,那个她早已遗忘的亲弟弟。
“鸢儿他……很好。”谢栖迟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微弱的欣慰,“我将他送去了高丽……给了他新的身份,足够的银钱……他平安长大了,娶妻生子……如今,那一支血脉,想必已在异国他乡开枝散叶,彻底远离了汴京的是是非非……”
听到弟弟的消息,沈清梧的泪水再次决堤。原来……原来在她懵然无知、甚至为虎作伥的时候,她的维瀚哥哥,不仅在地狱中护着她,还为她保全了沈家最后的希望!
然后,他说到了她的荣休,说到了他预料到刘娥绝不会放过她,说到了他听闻她病逝于归乡途中的消息时,那噬心蚀骨的绝望……
“我……我当时便知道……是她……派了冷五……”沈清梧哽咽着接话,脑海中浮现出官道上那最后一幕,那混合着芸香的夺命毒气,“那味道……我至死都记得……”
谢栖迟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是同样刻骨的痛:“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却无法阻止,只能在深宫里,听着她的死讯,心如死灰。
最后,他说到了他的复仇。如何隐忍,如何暗中辅佐小皇帝,如何用他亲手配置的、无色无味的毒药,送了刘娥最后一程,如何伪造遗诏,还政于帝……
“做完这一切……我便再无牵挂……”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除了……没能护住你……除了……还想再见你一面……”
所以,他握紧了那枚染血的半面双鲤玉佩,服毒自尽,期盼着能在黄泉路上追上她。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沈执砚的心上。
她终于知道了全部真相。
知道了他为何从光风霁月的太医郎,变成了人人畏惧的阴毒宦官。
知道了他那些看似狠辣的手段背后,藏着怎样泣血的守护。
知道了他为她,牺牲了家族,牺牲了尊严,牺牲了清白,最终……牺牲了性命。
而她呢?
她被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保护着,却对他鄙夷畏惧,甚至在他承受酷刑时,内心毫无波澜!
她忘了他,忘了弟弟,浑浑噩噩地做着刘娥的刀,间接害死了多少人?!
她甚至……在他死后,一无所知地“荣休”,然后被轻易地灭口!
“啊——!!!”沈清梧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猛地用双手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掐入头皮,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别说了……维瀚哥哥……求你别说了……”
内疚、感激、悔恨、心痛……种种情绪如同最狂暴的旋涡,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无底的深渊。她觉得自己肮脏、愚蠢、不配!不配他这样倾尽所有的付出!不配他跨越千年的寻找!
“是我……都是我不好……是我忘了你……是我害了你……”她语无伦次,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坠落,“如果我记得……如果我够聪明……你就不会……不会变成那样……不会死……”
谢栖迟看着她几乎要崩溃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双臂,将她颤抖不已、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自己枯瘦的怀中。
“不……不是你的错……阿砚……”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是维瀚哥哥……心甘情愿的……”
“能护住你……能为你做些事……能再见到你……”
“维瀚哥哥……觉得很值得……”
“真的……很值得……”
他的怀抱冰冷而孱弱,却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无比强大的力量,试图安抚她濒临破碎的灵魂。
沈清梧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千年的委屈与悔恨,都化作这滚烫的泪水流尽。她知道,任何言语都无法弥补她内心的亏欠,任何感激都无法衡量他付出的代价。
但此刻,在这迟来了千年的拥抱里,在那一声声“值得”的安抚中,那几乎要杀了她的内疚与痛苦,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暂且停靠的彼岸。
窗外,天已大亮,阳光灿烂。
而房间内,两个跨越了轮回的灵魂,紧紧相拥,一个用泪水洗涤着千年的悔恨,一个用残存的温暖,试图治愈那深入骨髓的伤痕。